老鼠摩擦前爪,从熟睡的水手脸旁起跳,尾巴扫过枕头。只消一刻,它便找到了香味的来源。连船长都未曾发现这名违纪水手私藏的酒囊,那恐怕是在岸上剥了一只山羊的皮才制成的,还散发着鱼脂的气味,封口处涂着橄榄油。老鼠用啮齿使了使劲,略过软木塞,直接啃咬酵母气味最浓郁的部分,赤红如海水的酒液便径直从桌上淌了下来,顺着地板的木缝曲折前行。

老鼠轻轻跳下地,痛快吃喝一场,转眼便不再有水珠落下。它转了转头,视野似乎模糊起来,带着一股痴醉的感受。愚笨又粗心的水手还睡着,发出响亮的鼾声,他有褐色头发、一张肮脏而年轻的脸,对这场犯罪一无所知。老鼠不再久留,就这么东倒西歪地探出门缝。

气味!到了室外,气味更是繁杂——湿木头、铁锈、干涸的血痂、清洗酒桶的醋、案板上的迷迭香、船医的草药、厕所隔间的排泄物、熏蒸硫磺、泥土、木炭……气味!哪里有食物的气味,哪里就有老鼠。哪怕是一只酣醉的老鼠,犁鼻器也不会停工。船上没有猫,船员们似乎格外放心,或是对老鼠充满了善良,他们就这样敞开自己的酒囊和粮食,让老鼠做个远道而来的贵客。甚至,他们就把熏鱼放在上层甲板晾晒,入睡前都不收走。

不过,老鼠并不着急。它蹑手蹑脚地潜行在卧铺甲板的走道,并不急着冲进漆黑的夜色。从这个位置,也能透过船尾唯一一扇牛角片窗,看见夜晚的海洋闪烁着熟悉的色泽,那是一种亘古不变的红光。近来有些谣言,声称数亿年前的海水是蓝色,而不是红色,鲜少有人信这个歪理,就连老鼠都不在意,但谣言还是从散落的陆地传到了海面上,这让人无可奈何。毕竟,当海上生活无聊到一种程度,再荒唐的笑话都能拿来调剂。

老鼠并不着急。它屈起身体,窃听着每一扇门后的动静。大多数房间,游荡着均匀的鼾声,时常有重物落地,那恐怕是船员劳累一天、没来得及脱下的靴子滚落到床边。唯独有一扇门不同:呼吸声更急促,却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昨天也有类似的声音,但是两个人。老鼠对房间里有几个两足生物、穿衣服还是没穿衣服不感兴趣,但它对气味感兴趣。气味!那是一股甜腥的味道,唤起了原始的饥渴。

老鼠害怕醒着的人。这个人必定醒着,因为他不仅呼吸急促,还偶尔说话,听着也不像睡梦中的呓语。他发出如下的音节:

“至母啊,你为什么……让我和一群白痴、混球、无信仰者……捆在一起,直到尽头?”

他停顿了一会,门内响起持续的刀割声,然后是一声疲惫的叹息。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吐了!”

他颤抖着声音,念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噪音。夜已过半,不知道他要忙到什么时候。可老鼠已经饥渴难耐了,不仅有液体的香气,门内还有珍稀的食物。假如老鼠去过物资丰饶的胆汁群岛,就该知道这是百香果和牛肉干。但持续响起的刀割声、叹息声和碎碎念让它心惊胆战。

有了酒精的作用,鼠胆忽然膨胀起来,就算和那家伙面对面,又如何呢?他忙着割什么东西,又那样高大笨拙,能捉得住刚喝饱的老鼠吗?——去吧!怕他做什么!

老鼠将身一扭,肥硕的身体便从烂掉的墙皮处猛钻进去,顶了两下,破板而出。刀割声似乎停了一下,一道视线看得它身体灼热。在这昏暗无窗的室内,有个脸色阴沉、身材瘦高的男性人类,半身倚靠在墙边,支着胳膊,正一下一下割着小臂的疮疤。

人类眯起眼睛。

“一只老鼠!”他惊喜地叫道,随后压低了嗓音,似乎害怕惊扰邻居,“瞧,至母送了我一个多大的礼物。”他猛一挥臂,几滴鲜血从伤口滴落下来。

老鼠吱地尖叫一声,逃向屋子角落。

人类立刻甩了一下手肘,把小刀挥射出去,恰恰好插在墙角,切了一段鼠尾巴。

“唉,就差一点。”人类不无遗憾地叹息道,以他的口气,应当很擅长自言自语。

他站直身体。颀长的阴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活动起来,老鼠四处窜逃,断尾的疼痛让它变得不太灵活,频频撞在障碍物表面,本就昏沉的头脑更不好使了。相比起来,这个半夜不睡觉的人类却精神极了,即使他的断臂还在淌血,他却毫不在意。这是个在船上享有特权的小伙子,尽管他年轻的脸远远不像稀缺又老道的、从行会雇佣的资深领航员,但他的小桌却盛放着柠檬汁、新鲜肉脯和瓜果,而他丝毫未动,却对这只老鼠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

“卡西努斯一定要骂我了。‘你想侮辱我吗?你以为船上有那么多资源给你浪费吗?’瞧瞧,明明是他们硬塞给我不要的东西,却指望我感恩戴德、毕恭毕敬地收下……这是对待一个王子该有的态度吗?他们可知道我父亲是谁?不,他们不知道,他们连海水曾经是蓝色的都不相信。这群忘本的人,这群愚蠢的人……”

他瞧着自己的脚尖,只有耳朵在用力探测着室内的风吹草动,又突然皱了皱鼻头,神经质地朝后一躲,“哈!”他大笑一声,用断臂在空中打了个旋,仿佛在抚摸自己的额发,“我的老天——这都晚上了!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们都干嘛去了?混蛋家伙!”

他伸出脚,恰好踩在老鼠浑厚的腰上。

“从此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

他用鞋尖来回碾压老鼠,直到缺尾的肢体逐渐抽搐着失去动弹,变成一块平摊的尸体。人类叹了口气,慢慢蹲下身体,在黑暗中摸索着,好在有轻微的血腥味,他很快便用完好的那只手捡起了干瘪的鼠尸,有些黏糊糊的东西从破裂处渗透出来,搞得他满手都是,就像几分钟前老鼠喝过的酒汁。

“这就是我想要的。”他以一种笃定的口气说道,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愉快的噪音,下定决心似地咽了下口水,猛地把老鼠塞进嘴巴。

最初这有些难以下咽,生内脏盘在口腔里,很快就引起了干呕和反刍,他的牙齿和舌尖被一股恶臭和黏腻的感受占满,疾病的气味从未如此具体。但他还是下定决心,甚至从中获得了某种离奇的愉快,皱着眉头微笑起来,又用单手粗暴地接过咀嚼成碎片的烂肉,重新将它们塞回齿间。这串复杂的动作在干呕声和吞咽声里重复了好一阵子,让他分不清自己是过度疲困,还是不再想要感受现实,眼睛在逐渐泛起的高热中变得沉重不堪,酸液混合着动物的尸水在唇齿间抹了一圈淡淡的浮沫。但在天明以前……他费力地成功了。



太阳升起来了。浓郁的雾气从海上消散,就像从天空揭下难看的疮疤。船员们随着敲钟声翻滚下床,各自就位。大副里尔揭开舱盖,爬上甲板,指挥其它船员像韭葱般拔地而起。水手们把憋了一夜的屎尿从罐子里扔进血浆般的海水,随后瞭望员琅图斯爬上桅杆,导航员奥柯用绘图的方式揭示了今天的航程,众人扬帆起航。

昨天夜里,海潮平静,也无暴风雨。宁静的氛围导致水手们动作有些迟缓,直到熟食的香气唤醒了他们的味蕾。大约二十来人围坐在甲板上,厨师塞给每人一块硬巴巴的面包,往他们的杯子里加了淡橙色的啤酒。船长威丁克拿了一杯咖啡,当场喝完,回到岗位。在船医卡西努斯的严格要求下,有个生病的水手被禁止喝啤酒,而是倒了少量柠檬汁。他挥打拳头,一边咳嗽一边让厨师换成啤酒,但厨师的肌肉比他更紧实有力,这场闹剧没维持太久。

“我打赌他一定杀过人。”水手揉着鼻子,看向厨师的背影。船队刚启航不久,还保持着一种没话找话的矜持,没有人回应他,都只顾着啃完自己手中的面包。

水手基塔突然产生了一股焦躁和没来由的责任感,她连忙搭话道:“白胡椒是胆汁群岛的。”

言外之意,来自这种混乱地带,杀人犯、走私者、无耻之徒比比皆是。虽然她不知道白胡椒杀没杀过人,甚至不知道白胡椒真名叫什么(他刚上船时,随身携带这种香料,船员们都很想念这只尝过一次的味道)。但是为了不让话题落空,她还是支持了这个空穴来风的观点。

“哈——嚏!没人去过胆汁群岛。”

“我就去过啊。”基塔笑了,笑声中含有一种谄媚的甜美,“我爸爸是远洋船队的船长,以前蛇心很流行,他就去胆汁群岛进过货……那是一场恶战。我帮他们包扎过伤口,那种惨状——天啊!其它岛屿的战术根本比不了。”

她没去过!导航员奥柯腹诽道。基塔的父亲是西海域苹果群岛的拾荒者,因此她前半生都在故乡拾荒维生,从未出海。这在船员登记时已经一清二楚,但奥柯不想惹麻烦,什么也没说。

“要不是离得太远,我一个人能打他们……十个!”水手打完喷嚏,补完了整个句子。奥柯不露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躲过不卫生的飞沫。

“真的吗?”基塔故作惊讶地捂住嘴,上下打量了一下生病水手的臂膀,“嗯……你真强壮,比我当时的旅伴素质更好!也许我该带你去胆汁群岛瞧瞧,就在这次任务结束后!”

“所有岛都大差不差,有什么好看的?”

“也不完全是啦。”几个沉默的水手注视着唯二说话的两人,基塔仿佛受了鼓舞,语调更加起伏明显,辅以丰富变换的手势,“胆汁群岛的地形很有特点!有时候,你穿过一片丛林,七八个本地人的头颅就悬挂在洞窟周围,用来祭拜一头宰杀的牛。那么多鲜血祭祀的道具,让人根本分不清自己在哪儿,山路的走向也和别的地方完全不同……”

“你们两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蠢蛋。她满口胡扯,你装得要死。我就奇了怪了,在这儿说句实话是不是犯法?”正当奥柯替他们感到尴尬时,尖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是早先爬上桅杆的瞭望员琅图斯,他目视前方,双手搭在瞭望塔两侧,笔直站立,仍然有空高声插入话题,并且无视了大副里尔适时的瞪视。

“你他妈的,管这么宽?”

“白胡椒!有人向你挑战!”琅图斯扯开嗓子喊叫。

回应他的是一声枪响。所有人闭上了嘴。生病水手用胡吃海塞的架势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喝完了柠檬汁。基塔扭过头,一言不发地回到缆绳旁边。大副里尔举着火枪,朝唯一受害者琅图斯投以警告的眼神。多亏了他向友方浪费的一枚子弹,接下来整个上午,甲板上都很平静。



当水手们忙碌着展开新一天航行活动时,厨师不能完全休息。尽管船上的菜式不需要任何花招,只消和昨天、前天、大前天完全一致即可,但他正在为另一顿伙食而备菜。他并非没有听见过船员们的流言蜚语,但自出生以来,作为一个体型远大于常人、骨骼宽阔到可以覆盖别人影子的人类,他已经习以为常。他表情严肃,但是头脑空空、情感淡漠,那些议论从他的左耳进,很快又随着切菜的声音从右耳贯通而出。

他被选拔上船的唯一优势就是便宜,船长威丁克曾经询问他有没有可能胜任一个多面手,在无需做菜的时候帮忙干点力气活,但他无言地摇了摇头,主动把价格再次降低。威丁克没有继续为难他,也没有打听理由,兴许他只是想快速结束招募、立刻出航而已。

白胡椒是最早上船的一批人,他的同行者包括船长威丁克、大副里尔、船医卡西努斯、十个来自结痂行会的老道水手,当然,还有他们出海的原因——诗人王之子。

诗人王是他们那一带的神祇代行者,曾在疮疤之日蒙受过已逝诸神的赐福。由此,他被升格到真实世界,只留下永恒的躯体陪伴着王座所在的海域。他曾在睡眠的诗歌里创造了头晕症、败血症、鼠疫、癫痫等一系列精彩绝伦的造物,导致从那片海域游过的海盗船往往无功而返,还会载着一船危险的传染病回归故乡,将疾病的种子传播向广阔世界。

诗人王所在的诗岛空气怡人、阳光璀璨,云雾都识趣地从天空中散去,以至于正午时的陆地过于炽热,几乎没人能在存活的状态下离开家门。所以,既然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在夜晚前往室外,留给诗岛住民的活动时间就显得较短,他们被迫或幸福地成为了室内派,于是花费更多时间与室内的死物交谈,或者和同一屋檐下的家人胡搅蛮缠。可以说,诗人王改变了其统治区域的生活习惯,本人却沉睡在真实世界的幻梦中,永远不与臣民直接交谈。

晨昏交界处,短暂存在的灵智期,这是诗人王在睡眠中创造子嗣的时刻。如今,船上被紧闭房门单独关押的贵客,便是二十年前,诗人王与至母在真实世界交合的产物。他是一名有着忧郁心肠的金发青年,声音悦耳却总是吐出恶毒的言词。他一直在流浪,从邂逅的陌生人那里收获故事,他唯一的非凡之处在于能够正午行走在诗岛的大地上,除此之外就和常人无异。

白胡椒第一次遇到他时,他的手臂刚刚被诗人王的梦境折断,正在流血。他脸色苍白,露出虚弱的微笑,令人看不出是屈服于命运,还是觉得命运可笑。

“我是一个尊贵的人,我是一个唱歌的人。”王子第一次认识船员时,就了解过他们的使命:船长得了一笔巨额的投资,要遵命送王子去接近世界起点的岛屿,让他成为诗人王下一次延年益寿的养料。王子既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只要他不在夜间出门,不被另一个世界的变数吞噬,那么这次任务就能成功。王子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利益,但船队已经友好地向他表明,他没有拒绝的权利。所以,第一次认识船员时,王子说:

“你们不知道世界起点存在什么。你们不知道自己能否回来。你们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尊贵的人,我是一个唱歌的人……我是诗人王的孩子。你们既没有头脑,也没有信仰,就算和你们说话也是浪费时间。”

“你有什么要求?”船长威丁克说。

王子接下来的话和白胡椒密切相关。假如不是王子请求满足自己的食欲,那么白胡椒就无法登上这艘航船了。尽管王子不知道,他的厨师是以远低于市场价格请来的,但他们的确配备给王子更好的食物。其它船员如果能打开那扇房门,恐怕会嫉妒到疯狂。于是,王子和他的断臂一起上了船,而白胡椒在每天餐后,将锁在木箱里的珍贵食材处理一通,端到王子的牢房。

这次,白胡椒揭开舱门,穿过下层甲板的走道,来到船长室对面的密封房间。

他举起手背,敲了敲门。照常的三次钝响。

和往常一样,王子没有任何回答。白胡椒拿出船长提前交给他的钥匙,旋开门锁。

紧随其后,厨师便闻到了刺鼻的腥味,室内的肮脏被窗边海水的红光照亮,王子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嘴边流淌着呕吐物和少量躯体残渣。他的眼球转了一圈,落在白胡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