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医室内,卡西努斯早于敲钟的时间醒来,刚开始第一口呼吸,就听见内心朝他下了命令:你必须控制呼吸的节奏,两秒吸气一次,两秒呼气一次,绝不可多,绝不可少,否则那件事就会发生。

这简直再轻松不过了。卡西努斯习以为常地维持着呼吸的节奏,从病床下来,并对整个室内进行彻彻底底的清洁、消毒。他必须在敲钟前完成这些工作,否则那件事就会发生。

他做到了。在清扫过地板、整理过器具、按照和往常一模一样的顺序巡视过后,他仍然保持着匀速的呼吸。声音消失了,不再频繁警告他末日的讯息。他皱紧的眉头舒展了,内心重新变得安全、平静。

钟声仍然没响。也许他比昨天起得稍早了一些,这点差错会影响什么?声音暂时没有说话。他的肩膀放松下来,看来这不重要。

船医室空间狭小,仅供两人伸展拳脚,如果两人都是白胡椒体型,就会显得捉襟见肘。室内有一张写字桌、两张矮椅、一张床、一面木架。桌上有船医日志,用极其潦草、旁人不可破解的笔迹写着种种数据。矮椅擦得锃亮,床上没有一丝褶皱或一根毛发。木架上排列着他就诊所需的器材和药剂,这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保持着一张仇视的脸,开始检查架上的药剂瓶,久久地盯着它们,来回比较色泽、形状、大小、标签腐蚀程度,一门心思捉摸其中的规律,又用手掌去测量瓶身的突起处是否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别忘了,保持呼吸,两秒一次吸气,两秒一次呼气……很好,他做得到。声音不知不觉间回来了,又在他耳边下命令:你必须检查门锁,像往常一样,否则那件事就会发生。

卡西努斯极快地瞥了一眼药剂架,确保排列整齐,便立刻遵从指示,笔直地站在门前。他反复擦拭了一番早已清洁过的把手,然后将自己的手掌搭了上去。

门锁完好无损,但是,也许它只是看似完好,仍然存在潜在的威胁。该怎么确定它是无害的?万一它就是一切崩溃的开端呢?因为我在这件事上掉以轻心,最终整艘船无一幸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走向毁灭,而我本可以用举手之劳避免这件事?——对了,卡西努斯,搭上门把手,触摸指定位置,屏住呼吸,保持节奏,像往常一样计数。

注意,必须是九的倍数,绝不可多,绝不可少,否则那件事就会发生。

一,二……

钟声还没响起!万一突然被打断,该怎么办?

三,四,五……

但现在已经无法停下,如果耽误一秒,一切就必定毁了。

六,七,八,九……

不!如果只数到九,尽管字面上是九的倍数,却远远不能足够。必须做到完美,得是一个更加完美的数字。

十,十一……

只要数到十八,我就收手……

十二,十三……

“我说的是真的!”

卡西努斯猛地缩手,像遭受雷击般僵在原地,浑身涌起一阵由上至下的颤抖。

他失败了。他破坏了铁则。这一切都不再完美了。

他的心狂跳起来,太阳穴紧张不已,仿佛就要头痛发作。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伴随一种可怖的坏兆头——一切都毁了,一切都毁了……所有努力都白费了!——还有对声音主人的强烈仇恨,杀死对方、保卫自己的冲动,这些想法挤满了他的心。

接下来会怎么样?

“自己去看吧,我的好伙计。”一个轻佻的声音说。

“但你干嘛这么做?”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

“不知道啊,昨天有人给了我一笔钱,非要我这么做吧。”脚步和说话声逐渐近了,从门外经过。

“……谁干的?”

“哇!你还真信啊?白痴!”

当他们走远后,过了好一会,铃声才响起来。



琅图斯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女人的发夹,旋开了原本只有大副和船长能打开的舱门,先一步走上甲板,以他过人的视力,快速检查了一番周围的环境,然后哼起歌来。另一个水手跟在他身后。

“……可是,为什么要撒谎?”

水手的脸隐藏在厚重的黑色衣袍下,令人无法分辨性别和种族。其名为若南,来自无声群岛——此地认为,语言使人丧失了灵,忘记了仅凭意志互相沟通的能力,扭曲了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它声称背弃了家乡的传统,想要学习语言,才独自踏上旅程,后来又加入了跨岛屿组织结痂行会,成为一名可低价雇佣的水手。但它仍然保留着家乡的部分传统,比如不以任何可界定的身份暴露自己,否则,它的打扮就不会如此秘密主义了。

“有人会听见啊。”琅图斯耸耸肩。

若南闻言一惊,捂住了根本没露出来的嘴。

“过来。”琅图斯拍了拍它,做了个招呼的手势,便像泥鳅一样滑到甲板某侧。

血色的海水在骄阳下平摊着身体,甲板上一片寂静。琅图斯撸起袖子,搓了搓多茧的双手,揭开一块松动的木板,从缝隙里拉出一节轻而薄的东西。

腥味,比桶装海水淡一点,比生蚝浓一点。有点滑,但又露出老人脸颊似的褶皱,看上去稍微用力就会撕破,但仍然坚韧地挂在琅图斯手上,随着海风轻轻摇晃。他把这玩意拉出约一只手掌的长度,但还有许多嵌在地缝里,就像生长在这儿一样。比较值得注意的是,这物体虽苍白,但具有红色的纤细分岔,像船医手稿中描绘的人体血管,又像传言中一种不吉利的树的叶脉。

琅图斯几乎有点儿痴迷地瞧着这个东西,露出一种严肃的表情,好像正考虑着什么。若南则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神态变化,因为它自己也被吸引住了。

“你刚才那样说话,还是会吵醒别人啊。”过了一会,若南困惑地开口。

“这他妈不是上一个话题吗?”琅图斯莫名其妙地瞅着它。

“这是什么?”若南回过神来,像没听见对方的质问般说道。

“你猜。”

“不知道。”

“蛇蜕。”琅图斯接上话题,摊了摊手,“不是简单的蛇蜕。这是一个信号,代表我们就要离开——至母在上——诗人王的领域了。你看,这是一条健康的海蛇,不是岸上那种潜伏在房子后面的小家伙,光看体型就能确定是海蛇,而且是好吃好喝、膘肥体壮的那种,不信你可以摸一下,非常光滑有韧性。它们向来害怕老鼠的故乡,却又渴望吃不到嘴的食物,所以在分界线上的海域特别常见。”

“蛇不是只有死物吗?”

“笨蛋!那是因为蛇在夜间活动,当我们看到的时候,它就死了。”

“有些生物就算过夜也能活着。”若南答道,语气没有起伏,声音又轻又缓。

“有些生物就在你面前。”琅图斯得意地说,同时用余光留意着什么东西,“海蛇喜欢食用性情暴躁的水手,据说是因为他们体内有更高温度的血。但海蛇又喜欢吃老鼠,所以我猜还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急性子也带传染病。”

“我安全了。”若南用袖袍戳了一下头顶和腹部,这是无声群岛的祈祷方式。

“闭嘴。话又说回来,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来着?对了!前几天夜里,海蛇来过船上,说到这里我就来劲了,仔细瞧,证据就是……”

“你得抓紧时间。”若南又以忧心忡忡的语气说。

“不用你说,我看着呢。”琅图斯一边看着天空,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蛇蜕复归原位,“一句话,海蛇曾和某人搏斗,而且输了。它蜕皮重生,回到大海,而那个艺高胆大的水手把皮藏在这儿,可惜没藏好——当然,要是真心想藏,早该扔进大海了。”

“夜间搏斗?”

“千真万确,我听见了动静。”

“可船员一个都没少。”

“谁知道那家伙用了什么法子!”

“你怎么发现蛇蜕的?”

“我每天站那么高,想看什么看不到?”

“可你的工作是看……”

“嘿!我又不像你们一样,一次只能干一件事。”琅图斯指了指自己的脸,让两只眼珠朝不同的方向挤开,看上去非常愚蠢,“我有两只眼睛,完全能各干各的不耽误。难不成我会故意怠工,害你们撞上暗礁,死在一块吗?”

“哦……”若南唯一露出的眼睛眨了两下,“你真的半夜出门了吗?”

“出了,但我没上甲板来。这就是战利品。”琅图斯晃了晃开锁用的发夹,“你不会以为我有那么不惜命吧?”

“可你怎么躲过值勤的人?”

“根本没人值勤。所有人都缩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他们被夜晚吓坏了,连自己的小房间都不敢离开。”

“你不困吗?”

“哪来那么多问题!屁股动起来,躲到船帆后边,太阳快升起来了!”

琅图斯像猴子一样窜了出去。

实际上,太阳只升起了一半,但水手的起床铃很快便响起来了。主桅杆下的帆布堆以惊人的速度拱起一个小包,其熟练的动作令人深思。若南则以幽灵般的迅捷飘向船楼的阴影处,用行动否决了琅图斯的建议,显然认为此处更适合自己。成群的信天翁鸣叫着掠过上空,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们的动静。舱门再次开启,露出一个颧骨突出、肤质粗糙的青壮年男性头颅,大副里尔皱着眉头攀上甲板。

里尔背过双手,用右手大拇指壳深深嵌入左手掌心,试图让大脑从如堕五里雾中的不清晰状态恢复过来,猛然接触光线对他来说有些刺激,他眯起淡色虹膜的眼睛,眉心的褶皱增加了三道,随后离开舱门,将被遮挡的光线归还给身后稀稀落落起床、睡醒惺忪的邋遢水手们。

他的长相、体格都接近平均水平,头发剃得较短,几乎没有一目了然的特色,唯独从十几岁起的丰富航海经验,以及三缄其口的性格,让他得到了大副的职位。没有人知道里尔曾经做过几次高阶船员,除了年长的船长威丁克本人。但里尔了解每个船员的出身背景,乃至他们的品性、曾经犯下的过错、足以在谈薪资时用来砍一刀的性格卑劣处。不知是否出于这个原因,他总用审讯犯人的眼神来回扫视每个人的脸庞,就连桅杆下的一叠帆布,都显得面目可憎、不堪信任。

“别装死了。”帆布堆感觉自己被臭鞋子踢了一脚,但仍然保持坚定的沉默,直到他又被踢了一脚。

“……早上好啊,头儿。”琅图斯慢悠悠地钻出来,忍住没用余光确认同伴的位置,而是挠着后颈,对上大副严厉的视线。

“有些话需要和你说清楚。私自打开舱门是违纪行为,我会通报船长……”

“然后为我定制一种处罚?还不赖。”琅图斯耸耸肩。此时,若南旁若无人地钻出阴影,从大副的视线死角移动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这得看船长的主意。”里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让琅图斯浑身不适,因为不理解他为何没有立刻发怒。

“那我现在?”

“继续工作吧。”里尔摆了摆手,又在对方转身时拉住了他,“对了,无论你看到什么,都要向我汇报。”

“当然,这正是我的工作。”琅图斯观察着他的表情,但颗粒无收。

“任何时候。瞭望员。”里尔咬文嚼字地说。

里尔放开了他,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爬上桅杆,回到最具优势的视野当中。



卡西努斯在揭开门前用力磨了磨后牙槽,但在开门后立刻恢复了严肃、端正的姿态。厨师白胡椒正站在有些阻碍他活动的门框边。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王……”白胡椒卡了一下,他发现卡西努斯抬起的手明显干裂、泛红到不自然的程度,乃至渗透出针眼大的血滴。

船医几乎立刻注意到了视线,缩回手,抢过话题:“又是那个王子,是吧?”

白胡椒点点头。

“我马上过去。”

他们穿过下层甲板通道,直达目的地。白胡椒再次开锁,门后,诗人王之子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听见开门时,他似乎动了动,但仍然保持面朝天花板的姿势。

卡西努斯三两步走上前去,并拦住白胡椒,让他留在门边。白胡椒合上门,举起一支伸缩烛台,将其点燃,便像雕像一样站在原地。

经过盛满一盘又一盘珍稀食物的小圆桌时,卡西努斯嫌恶地抽动着嘴巴。但当他转过头,又看清面前有一大滩呕吐物和带血粪便的痕迹时,他的心情落到了零点。王子突然发出极轻的嗤笑声,他正在烛光照耀下偏过脑袋,瞧着船医绷紧的脸。

“你擦过他的脸了?”卡西努斯瞪了王子一眼,转头问白胡椒道。

白胡椒又点点头。

“你不该做的。”他飞快地说,“记住这件事,厨师。你不是医生。”

烛光向下垂落一点。王子的脏衣服更清晰可见了,那是一种混杂血迹、胆汁、细小肉沫残渣的痕迹。卡西努斯捏紧鼻子,愤怒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到底吃了什么东西?”

王子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他似乎不打算答话,但无法自控地干呕一声,又用独臂抓紧心口,喉咙剧烈滑动了一下。

“别吞下去!”卡西努斯怒吼道,“回答我。我又不是来杀你的!”

“你既没有头脑……也没有信仰……和你说话……浪费时间。”王子闭着眼,虚声回答道。

“别拿我照镜子。”卡西努斯磨着牙齿说道。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用心听着什么声音,忽然浑身战栗,背上渗出冷汗,汗毛根根竖直。于是他捏紧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戴上手套,捏住正讥笑着看他的病人的脸,发觉对方正处于奇异的高热状态。但从刚才的话看来,王子认出了他的身份,这代表他并未出现明显的认知扭曲——又或者无论对谁,他都是这副嘲弄的样子。即使现在,落魄至极、虚弱不堪、排泄物泄露在地、已经不成人样的人,毫无疑问正是王子本人。

卡西努斯感到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对今早一切令他憎恶的事物的感情,顷刻间集中在王子身上,似乎将这具病躯挖空捣碎,便能缓解他的焦躁不安。是啊,他可以现在就杀了他,白胡椒会成为谋杀证人,但即便卡西努斯本人向船长自首,声称自己手上沾满病人的鲜血,他也不会遭受任何责罚。人们会忌惮的仅仅是杀人者这一身份,而非杀死王子本身。从一开始,王子的死活便毫无干系。当他们历经所有危险或枯燥的航线,抵达世界起点,到那时,无论他是一个令人牙痒的活人,还是一具尸体,都不会对诗人王的胃口造成任何干涉。更何况,据传,诗人王早就食用过几个超出防腐限度的儿女,没人知道,这对诗人王究竟是妨碍,还是一件更好的礼物。所谓满足王子的任性愿望,在他身上浪费本就有限的食物和医疗物资,都只是船员的一厢情愿,或说是船医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满可以抛下那些道德,任由王子慢性自杀,或是稍微更有道德一些,给予王子痛快的了断。

“但那是堕落。”卡西努斯几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无法忍受的事情……太多了。”王子忽然说,“你活不长久……”

白胡椒的眼皮跳了一下。在他拎着的烛光照射下,卡西努斯高抬起手,又慢慢将其降低。

在一次吸气、一次呼气的时间后,卡西努斯继续工作。他依次检查了患者的瞳孔、呼吸、口腔、舌苔和四肢,在这个过程中,有些呕吐物再次不受控地喷发出来,混着王子的血痰,但并没有溅射到手套外的区域,尚且可以容忍。除了早已注意到的高温,他的呼吸格外急促,眼皮沉重,常常盯着无人的地方发出干笑,四肢末端则有黑色的斑块,指甲发绀,显示出血液阻塞的症状。仅仅食物中毒似乎不会到这种程度,卡西努斯在心里做好为他放血的准备。

“你站在那儿干嘛?”王子突然轻声说。

卡西努斯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侧头,但那地方空无一物。

“别耍花招。”他飞快地扭过头。

“医生,我……”

卡西努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狂跳起来。

“我可以告诉你,我吃了什么。”王子说。

卡西努斯张嘴欲骂,但王子却借此机会,突然伸出双手,攥紧了他的衣领,用力一道拉扯,朝他的眼球上精准地啐了一口血痰。

王子高兴地大笑。船医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在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同样在叫喊。白胡椒向前两步,墙上的影子不禁摇晃着猛然放大,于是清晰地映出下一幕情景:船医伸出肮脏的拳头,全力殴打向病人的面颊,只见那苍白消瘦的脸似乎凹陷下去,整个身体翻滚落地,却只停歇了一刻,便猛烈翻滚起身,他从床下掏出几个袋子,拿不下的便用嘴衔着,接着如久病痊愈的人般狂奔出去,撞开了房门。

王子高兴地跑上走道,仿佛第一次生出双脚的蛔虫,又像一团谵妄的谣言,船医在身后咆哮,厨师笨拙地尝试着不绊倒自己,他们都无法追上他,也无法阻止他走上甲板,第一次吸入腥臭的海风。船员们瞠目结舌,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疯子,只有琅图斯的脸白了一下,说:“货物是个人?”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疯人竟满脸喜色、毫不见外地迫近自己,解开那些袋子,抛洒出丰盈的鲜血。手上的抛洒完了,便摘下嘴里的袋子,并且喊叫暧昧不清的词语。嘴里叼着的鲜血耗尽了,便当场掏出匕首,从自己的身上切肉。他的眉头皱紧了,面目也狰狞而扭曲,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俊美可言。他嚷嚷着,躲藏着,横冲直撞着,将自己染病的血抛向每一个人,尤其是迎面来捉捕他的卡西努斯。最后他被按倒在地,大副里尔用刀抵着他的脖子,瞧着这个可恶的疯子,等待船长的发令。有些船员自发围了上来,将他堵在圈内,却因此受到更多鲜血的攻击。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一件水手的衣服是干净的。

“我不会引颈受戮!我不会引颈受戮!父亲!”

王子哑着嗓子大喊道,翻出眼白,便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