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船只暂时减速,甲板上升起了烤热的血腥味。
一个从未见过的金发男人,从下层甲板狂奔出来。他瘦骨嶙峋、肢体残缺,嘶哑的嗓音又哭又笑,不知为何狼狈至极,几乎是头破血流、浑身污秽,衣服比水手们还要肮脏。这场突然爆发的混乱,全部归功于他。
以若南、基塔为首的水手包围了他,基塔满脸恐慌、手忙脚乱,还不停地朝着任何近旁的人搭话、抱怨,尽管没人理睬她。若南则动作迟缓,留一只眼睛慢悠悠地四处转动。但更多人只是陷于忙乱,哀嚎着抠出溅射到眼球里的血,躲避疯人那无差别的攻击。白胡椒试图做些什么,却无法插入队伍,也不肯对别人说句“请让让”,最终笨拙地占据了边缘位置。卡西努斯强硬地挤进人群,脸色阴沉而一言不发,始终紧闭着一只眼睛,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仿佛受了巨大的刺激。大副里尔动作最快、神色最稳定,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经历过类似的情景。他亲手制服了疯狂的男人,军刀划在对方颈部,割出一道细细的血丝。本就鲜血淋漓的陌生人栽倒在地,于狂笑和哽咽声中耗尽力气,当场昏厥。船长威丁克仍旧按部就班,喊人接手掌舵,几番吩咐后,才不慌不忙地走近现场——桅杆旁的空地。
人群如被刀切开的奶酪般为他让路,导航员奥柯本想置身事外,打一开始,他就躲在外围,防止妻子为自己缝制的衬衫遭殃。随着船长靠近,他不幸落在了人群的分界线上,变得格外扎眼。此时,他倒宁愿拿一桶人血泼在衣服上,以免被看出来逃避责任的嫌疑了。
年过六十的老船长在太阳光下眯起眼睛,吩咐大副和另几个水手将囚犯绑在桅杆上。由于少一只胳膊,不便捆住双手,他们将青年的右手悬吊在风帆边,仿佛向瞭望台比出拳头。
“至母在上,我需要一个解释。卡西努斯,为什么事情会落到这个地步?”
威丁克背着手,从高处对船医投去视线。他的声音苍老而有教养,对得起三十年前在北风岛屿享有的贵族身份。卡西努斯虽一言不发,但胸口剧烈起伏,很久都没有停歇,他的目光正死死盯着甲板,不与任何人眼神交汇。
“船长阁下。”就在人们以为船医永远不会开口,要用装聋作哑来抵抗命令时,他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今天早上,厨师找到我。他说……”卡西努斯抬起胳膊,指了一下缩在桅杆边的王子,“他身体不适。根据我的判断,他擅自食用了违禁品,结果出现了食物中毒症状,但也有可能是某种更严重的疾病。我还没来得及完成诊疗,他便发了狂,后来就是您看到的样子。”
“你没有拦住他?”船长明知故问道。
“是的,阁下。”卡西努斯面无表情地说。
“既然你了解他的本性,为什么不请个护卫一起去,把门守好呢?”
“厨师也在场。”卡西努斯说道,忍住没加上“我刚才说过”这几个字,以免显得顶撞上级。
白胡椒闻言,连忙抬起头,朝他们投来一道半是抱歉、半是局促的视线。船医没有回应,而是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当时情况较为混乱,可以说是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尽管如此,这仍然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应得的处罚。……此外,我并没有那么了解他的本性。我只是一个医生,至于他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闹出这一出戏码,我完全没有头绪。”
围在周边的水手们才是真正的毫无头绪,他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别说为什么有人突然冲出来、朝每个人身上泼血了,他们根本就不认识那个疯子,直到今天,才知道船上有这么一号人。
“好吧。”威丁克竟作出一副接受了说辞的模样,拿出烟斗抽了一口,“所以,他到底吃了什么?得了什么病?”
王子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近乎浓黑的血从他的鼻孔渗出。
“我提议,把他抬回房间,继续诊疗。反正,那些准备好的瓜果肉菜,他是一口没吃。”卡西努斯不快地说道。
“你回避了问题。卡西努斯,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承认呢?”
“……我是在向您提建议。这也好过随便扯个谎言糊弄过去。”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大方地说:你不知道。但显然,你更喜欢装样子。没关系,虽然和你说话有些麻烦,但让我们直接开始行动吧。”威丁克吐了一口烟,把手搭在大副的肩头,“专程回去一趟太远了!就在太阳底下把事办完吧。里尔,带几个人按住他。”
“等一下!”船医抬高了声音,“应该把他隔离起来,如果是传染病——”
“在他冲过来羞辱我们所有人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不是吗?”
有些水手发出了支持的声音。尽管这件事在他们眼中宛如谜团,但在对话里,明显是船长更占上风,也更站在他们的利益一边。
没等船医开口,威丁克便继续说道:“我已经容忍你太久了,卡西努斯。”
“打一开始,如果不是你口口声声说要担保风险,他就不该活到现在。让我算一下账,十天前,我们从诗岛起航,这段期间,为他提供了多少珍贵物资?来自胆汁群岛的瓜果和牛肉,从诗岛高价收购的柠檬汁,苹果群岛的蟾蜍舌泡酒……”听到这里,有些水手抹了一下嘴巴,“而我们呢?我和我的水手们,每天节省开销,只吃两顿饭,面包就着啤酒,几乎没有任何花样!但为了完成这桩差事,证明咱们有驭水航行的才能,是个值得信赖的船队,我们也忍下去了……”
“可是你呢,船医阁下?你是一个有学识、有地位的人,我向来敬重你。所以,对于你的请托,我当时接受了。然而,这个看似无辜的对象,内心怀着一种强烈的恨意,他是一头野兽,无法管控自己暴烈的冲动,只一心毁灭着和平,想要报复我们,即便我们什么也没做!如此看来,你所信奉的道义,岂不是枉负自己人、心向敌人的伪善吗?这能安抚你的心吗?但,这对船员们却毫无益处!”
水手们议论起来,变得更加吵嚷,威丁克没有下令制止他们,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
“这……不是一回事。”卡西努斯难以置信地颤抖起来,他不禁睁圆双眼,方才始终紧闭的、被王子唾了一口痰的眼睛也睁开了,露出挤满眼眶的血丝。他咽了咽口水,更加严肃地开了口,似乎不能容忍语气变得激动,否则便会表现出失控的丑态,“船长阁下,请听我说。诸位,听好我的解释!这……并不是同一回事。”
“我恳求您允许——向所有船员解释这个人物的来龙去脉。作为这艘船的一员,他们想必有知情权,对吗?”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卡西努斯仍然很守规矩地指着王子,向船长低头请求许可道。
“终于啊,终于。”琅图斯倚靠在瞭望台边,低低说了一句。
“这是一个误会,卡西努斯阁下!”船长立刻抬高音量,并用持剑敲了敲甲板,打断在此时开始议论的船员们,“我从未想对船员们隐瞒任何事,但你却忘了——保密,本就是我们的职责!现在好了,他跑出来了,你还想进一步泄密。如果我按照你的说法,一五一十全部交待出去,难道这就是对船员们负责吗?知道了他的身份,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让我告诉你吧,这会带给他们杀身之祸!因为一旦知道了信息,他们就会被当成违规者,别提借此机会翻身了,他们恐怕永远也无法被结痂行会接纳,永远也不会再有合法的工作、稳定的生活了!”
船员们在愕然中收敛了声音,目光重新聚集在船长的脸庞上。他的神情坚定不移,以一种谴责、几乎是苦口婆心的态度,注视着卡西努斯。而在桅杆上方、单手托着脸看热闹的琅图斯,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在木板上不耐烦地蹭了蹭鞋子。
“不可谋杀、不可失责、不可虐待囚犯。”威丁克补充道,“这是你向我反复强调过的道理。如今,怎么能忘了责任的重量呢?”
“……不管怎样,求您至少允许我做一些隔离措施吧!他生了病,如果感染整艘船,留给我们的就只有绝望!”卡西努斯不容置喙地重复道,坚持他的看法,将牙关咬紧,发出咯吱的响声。
“船长,你就听他的吧!”琅图斯叫了起来,“毕竟我不想死!”
人群再次爆发出骚动声。
不知怎的,卡西努斯突然皱紧眉头,恶狠狠地瞪向声音来源。这让琅图斯感到莫名其妙:我分明在帮他说话,这是干什么?
导航员奥柯觉得尴尬极了,悻悻地摸了下鼻子,才发现这家伙一直置身事外地待在高处。今天早上,奥柯刚来到甲板上,就看见大副抓着琅图斯的后领在训话;没过多久,分配早餐时,又是这家伙在基塔和另一个水手的对话里插嘴。他好像有一种非要显示自身存在的信念,但要当真如此,他为什么不早点开口?
“瞭望员!”威丁克大声吼道,“你给我闭嘴!”
“喂,凭什么对他说那么多,对我就只有一句闭嘴啊!”
琅图斯飞快地反应道。有些水手发出嘲笑声,这反倒让气氛缓和了不少。借此机会,他继续不知死活地讲下去:“船长,你刚才说得那么好听,好像一切为了我们,但这根本没有道理。当初签订协议的时候,我只许诺了两件事,第一是协助货船航行,第二是不打探货物的消息。但是,这家伙又不是货物,哪里破坏协议了?”
他故意停下话头,观察威丁克的反应。但船长没有答话。里尔原本正看守王子,此时撂下四个跟班的船员,大步走来,拉过船长耳语了几句。
“两件事?纸上明明那么长!”一个水手叫道。
“白痴!条款和概要是一回事吗?自己签字的时候读完没有啊,蠢货!”琅图斯骂道。
“够了,琅图斯。”卡西努斯揉着眉心,“这不是你该插嘴的地方,不准再用这种口气和船长说话。在船上应当放清自己的位置,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这个道理?”
“那不然像你一样打官腔,拉扯半天,想争取的争取不到,还被白白骂一顿吗?”琅图斯幸灾乐祸地说。
卡西努斯又近乎仇恨地瞥了他一眼。有时候,视力太好不是一件幸运的事。船医似乎比平时还要急躁,琅图斯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稳住表情,看向真正主管局面的船长和大副。
“安静,安静!”船长再次敲击剑柄,“瞭望员,既然你有话说,不妨下来,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不要躲在高处,做一个畏手畏脚的懦夫!”
“船上就一个瞭望员,我下来了,谁帮你们盯着冰山和暗礁?”
“你下来,我上去。”大副里尔说道。
琅图斯啧了一声,没再废话,把绳索系在腰间,脚底蹭着桅杆借力,很快便落到甲板上。
他自认好心地把绳子交给里尔,但大副的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也没有看向他。过了几秒,他确认里尔是故意这样做的,却不明白缘由,心头涌起一股挫败感,干脆把绳索往脚边一扔。
“我在这儿呢,船长。”琅图斯说。
“重申你的观点。”威丁克说。
“可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你们也都听见了,对不对?”琅图斯环视周围。那个今早生了病、粗枝大叶的水手朝他吐了口唾沫。若南忧心忡忡地瞧着他。其他人则根本不搭理他。
“船长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回是里尔,他终于舍得看向琅图斯。
“好吧,好吧,都给我听好了——”琅图斯翻了个白眼,两手一摊,“我就直说了吧!那家伙就是我们一直运的货!”
“但这不是犯法吗?”基塔突然出声,又迅速捂住嘴巴。
“你没犯过?那还上船?”琅图斯说。
基塔的神情复杂起来。
“你是说……他是一个……”奥柯满脸汗水,寻找脑海里不多的词汇,“乘客?”
“哪有这种乘客。”琅图斯满不在乎地搔了搔后颈,“瞧他那样,一个疯子能做得来多少事?”
“可太多了。”里尔阴阴地说道。
一颗带血的牙齿滚进人群,近旁的水手如避虎蝎地跳开一步。卡西努斯猛抽一口气,用肩膀撞开拦路者,直接冲向牙齿的主人——苏醒过来、眼神浑浊的王子。那颗烂牙在木板上滚了一圈才终于停住。
卡西努斯像驱赶啄面包屑的海鸟一样,赶走了围在王子身边的水手,要求他们退散到远离桅杆、靠近船楼的区域。琅图斯等人也被裹挟着向外,险些栽倒。人群散去,白胡椒孤零零地待在原位,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
“纠缠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奥柯困惑地说,“听船长的不就好了吗?”
“你以为没意义,其实这比你想象得有意义多了。”琅图斯半是吓唬、半是调笑地说。
话音刚落,一阵低低的笑声响了起来。船长、大副以及围在周边的船员们还一头雾水,只见白胡椒像一只海上信标似地插在甲板上。船医深深地呼气、吸气、呼气,往复循环,同时又认真听着什么声音。王子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仿佛卡西努斯那一拳头留下了终生损伤。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但颧骨周遭却泛着不自然的血色。他依旧露出那种嘲弄的、船医已经看腻了的虚弱笑容,而目光飘向远处,呈现出一种既仇恨、又哀怜的古怪神情。
“船长,如果我说错了,你就纠正我吧。如果我说对了,可得给我点奖励。”琅图斯接着说,“我猜他很有来头,但被仇人陷害,所以身上那么多伤。咱们的任务是帮人抛尸海外,所以得故意瞒着,以免有人后悔,是不是?”
没等任何人吱声,他又咧开嘴,笑了一下:“可这样又不对劲,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明明每个人都是对你俯首帖耳的绵羊,偏偏却要告诉那个医生,这不是摆明了给自己下绊子吗!船长,你可真不会做事。”
威丁克也笑了,他积累着眼翳的双眼并没有任何弧度,仅仅嘴角扬了起来。
“哦,照你这么说,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呢?”
“因为需要证据吧!否则你随便砍了我的头,照样可以交差。”
“这倒是个好主意。”
威丁克点了一下头。
于是,琅图斯的脑袋在墙上猛撞了四下,直接擦破面部,鼻孔流出血。他晕头转向地原地恍惚了一会,才勉强恢复自己引以为傲的视力。
船员们闭上了嘴。
这下,连唯一聒噪的家伙都安静了。
“这不只是对无视纪律、口不择言、顶撞上级的惩罚。”里尔收回施暴的手,冷淡地开了口,“还因为一件早该通报的事。昨天夜里,这名瞭望员离开了他的房间。”
基塔的脸霎时间白了。她惊恐地抿了抿嘴,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不仅如此。今天早晨,他又私自开启了舱门。”里尔说罢,又揪着犯人的头发将其撂倒在地,用鞋踩在背上,直到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大家都应该知道,船上制定规矩是为了保护诸位。以后不能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甲板上沉默了一会。只有信天翁偶尔啼叫。
若南求助似地看向卡西努斯——船上唯一对暴力深恶痛绝的人。但这名船医对此处发生的事毫无察觉,正是一副陷于绝望的神情。
直到沉默拉长到令人不适、会让基塔这种人产生焦虑感的程度,里尔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们面面相觑。船长似乎很享受这份宁静,这一次,他衰老的眼角和嘴唇都一样微微弯曲,呈现出放松的形态。
突然,罚站的船员堆里传来一声干呕。奥柯忍不住又摸了一把鼻子,但在下一刻,他发觉自己得捂着鼻子才行了。那个早晨便生病的、朝琅图斯吐过唾沫的水手,脸色发红,弓起背吐出许多污秽,身边的人臭骂一声便匆匆退开。
奇怪的是,包括奥柯、基塔、若南在内的几个水手,也突然觉得喉咙堵塞,胃部涌起一阵恶心。甲板上变得臭气熏天,船长已退开几米。但里尔并没有挪动位置,被他踩在脚底的琅图斯虽勉强抽动了几下,但也无法幸免于难,原本干净的衬衫就像其他人的血衬衫一样脏了,甚至不如鲜血好看。
“卡西努斯阁下!”威丁克皱了皱鼻子,嫌恶地接连后退,转过头大声呼喊,但船医似乎突发了耳背的恶疾,竟然动也不动一下。那个虚弱的、手臂悬挂在桅杆上的金发年轻人,倒是极轻地笑了几声。船长只能接连不断地呼喊:“卡西努斯,过来处理一下!喂,卡西努斯!”
所幸,船医慢吞吞地转过头,证明他还留在这世上,有一息尚存。但他仇恨的目光让船长也打了个激灵。
王子低低地笑了,露出一种柔和、释然的表情。没过多久他们便知道,这是胜利者表情。这个满头是血的年轻人已经无力大喊大叫,但却有闲心替沉浸于愤怒的船医开了口。
“瞧啊,我赢了。”王子高兴地说。
始终低头、始终沉默、不敢上前也不愿退后的厨师白胡椒,难得地用起了声带。
“船长,船长。”白胡椒挠着头,逃避着视线。他的嗓音像含了口痰似得难听,又在某些音节过分强调,表现出一种不熟悉语言般、古怪的抑扬顿挫。他不自信地咕哝一声,指了一下卡西努斯,表明那是船医的诊断。“鼠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