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讥嘲的笑容没能持续太久。他的脑袋重新垂落下去,脸颊布满了血迹、污秽和肮脏的泪痕。他美丽的脸上挤满了眼屎,肩膀摇摇欲坠,恐怕不能再看清眼前的世界了。
在仇恨和惊恐的恍惚中,卡西努斯想到一个主意:要不然,把他们都杀了吧?把所有人弄死,最后自杀。这样一来,便可以说是命定的死亡阻碍了我们的成功。我们所遭遇的事件,是一场可惜的悲剧,而不是一个恶心的、黏黏糊糊的、犯错的故事。从早上开始的噩兆,如今完全成真了,尽管在道理上明白是他的病人促成了一切,但卡西努斯仍然对某个观念深信不疑:是我的错。尽管这完全错误,但显然是对的。他越是想,越是相信这件事,确信这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因为我没有遵循内心的声音,因为我的动作出了差错,因为我没能守住门,因为我不够谨慎,因为我发了脾气,因为我的医术不够高明,因为我没有想到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我没有预测到他的打算,因为我从一开始便坚持让他活下来,因为我存在于此,选择了一条不属于我的道路。这些环节,但凡得到修正,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事情本可以有别的走向。但我早干嘛去了?为什么我会如此无能,下定决心负责,却导致了最差的结果?所有人都被卷入传染病的影响,这是我的过错,我的责任,我的重担。但在荒凉的海面上,他们已经无计可施,唯有慢慢等死。显然,只剩下唯一的办法,那便是立刻自杀。如果死得够早,至少还能保住尊严。如果错过最佳的时机,那就只剩逃避和懦弱了。
威丁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庞大的心不再占据整个甲板,其他人的声音逐渐进入耳朵。他听见白胡椒走近船长,将自己之前告诉他的诊断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他听见船员们议论纷纷,夹杂着呕吐的声音。他听见里尔嘱托所有船员不得骚动,并且鸣枪警告。他听见基塔在哭,这声音惹得他一阵烦躁,几乎立刻联想到将基塔开膛破肚的样子,但在下一刻,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恨不得猛抽自己一巴掌。
“导航员。”里尔说,“离我们最近的岛屿在什么方向?”
“抱歉,抱歉!等我一下……”奥柯甩了甩沾满呕吐物的手掌,犹豫一下,把它擦在墙边,那儿还沾着瞭望员的鼻血。他从外套底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海图,又从胸口摘下笔,用唾沫润了一下笔尖。
“不能靠岸。”卡西努斯立刻打断,他凭借经验明白了里尔的意图,这种警觉的想法将他抓回到甲板上,感受到双脚的存在。但他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现在如何凶狠可怖,“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们不能靠岸,这会扩大传染范围。”
“所以我们就该死吗?我做了什么,就非得去死?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基塔爆发出喊声,抢过了里尔的回答。她还有更多想说的话:你是不是从心底里厌恶我,瞧不起我,认为我的性命一文不值?你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治疗时也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你是不是认为船长花钱花得不值?但她在哽咽里丢失了发音,只能含糊地抽噎了几声。
“什么?”卡西努斯错愕地想道:不,这压根不是一回事。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但他急于把话题掰正,执拗地对里尔说话,“如果这真的是鼠疫,就算靠岸,也没人能帮得了我们。”
“我们可以先控制住自己人,观察一段时间,最后把情况轻微的组成一支队伍派到岛上求助。”里尔毫无动摇地说。
“找到了!”奥柯惊喜地叫了一声,又尴尬地咳嗽两声,摸了摸下巴杂乱的胡茬,“西北方向两百海里有个小岛。运气好的话——我是说,要是没啥大风大浪,咱们大概两天就能到。”
卡西努斯捂着额头,他感到那只被污染的眼球彰显着存在,好像正在把脏污运送到身体内部。但对这个话题,他暂且想不出反驳的观点,“好吧。但得现在就开始行动了。”
“卡西努斯阁下。”威丁克开了口。卡西努斯的动作停滞了一拍,而船长却刻意地沉默了一阵。就在这空当,船医才猛然想起自己或许对船长有不敬的行为,在第一刻,他斩钉截铁地想:这是必要之举,我没有错。但过了一会,对方还未表态,他的思维便软化了:对船长不敬是否背叛了我的准则?这是傲慢吗,这是僭越吗?
威丁克好像抓住了某种微妙的表情,在恰当的时机重新开口。他露出一种堪称慈爱的微笑,用手帕捂着口鼻说:“我把这件重要的事交给你,不要辜负我,卡西努斯阁下。”船医这才安下心来,向船长保证坚守职责。他并不为了被提醒本就打算做的事而愤怒。交接完后,威丁克便直接回到船长室,把现场留给卡西努斯和里尔一同处理。
卡西努斯走近人群。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年轻又聒噪的瞭望员受了惩罚,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大副挪开靴子,瞭望员才抽搐着半爬起来,吐出一颗牙。身穿黑袍的水手走过来,轻手轻脚地把他抬走了。另一边,基塔以一种屈辱的神情凝视着卡西努斯,但后者再次下意识回避了她的视线。一方面,他们算不上熟悉,基塔却表现出极大的、仿佛被辜负的仇恨;另一方面,卡西努斯想要节省自己的力气,解释是一种劳动,但此刻他只能专心做一件事。然而,这让基塔产生了更狂烈的自我怀疑,她不禁想:难道我不存在于这个场合?我是透明的吗?为什么我叫得如此大声,歇斯底里地表达了情绪,却没有任何人看向我、和我说话呢?……但卡西努斯毫无察觉,他的心已经被占满了。在生存的重压面前,在对船队的责任面前,为什么还要把精力匀给这些沉重的、幽微的、别人的情绪?卡西努斯走近人群,顶着再度沸腾起来的人群里的咒骂和哭叫,对他们颐指气使,向他们分配工作。
“我去做饭?可、可是我尝不出味道呀。头儿,你是知道的!”二十一岁、整天擦洗甲板直到双手厚得像马掌、强壮得像一头小牛的傻小子帕绰克罗脸色铁青地说。
“废物玩意儿,这可是肥差,干嘛说出来……”面目丑陋、斑秃、跛脚且有公鸭嗓的中年女人西亚悄悄说,她脸色涨红,已经有些脚步不稳。
“等会儿,鼠疫是个啥嘞?要死人的嘛?身上痒是病不?”从来不洗澡、容易出汗、气喘吁吁、散发着浓烈狐臭味的布隆特慌慌忙忙地问。
“三天死,跟你讲几遍了,三天死,病秧子两天死!”还未成年便犯下强奸罪、来自诗岛的流浪儿尼尔贝粗声粗气地说。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手臂像面条一样瘫软、骨头像枯枝一样脆弱的高龄老妇人阿坎沙哆哆嗦嗦地颤抖着,用女巫一样的声音不断重复这个词。
“哎,头儿,真憋不住了,咱能不——”整天挂着鼻涕、总趴在女水手房门口一声不响的男人艾森痴笑着说,但话说到一半便脸色骤变,裤裆散发出浓重的恶臭。
“我操你妈,离老子远点!”从前天开始生了病的粗鲁男人达马佐嚷道,他便是早上和瞭望员吵架的人。除了临时的伤寒,他的生殖器附近还长了一个尖锐湿疣。
“都、都记下来了!”船上文化程度最高的三人之一、头发杂乱且一副疲态的导航员奥柯说,他急急忙忙地在日志上奋笔疾书,专注地听着里尔每一句不容置喙的指令,“总之先照这个轮班,我待会儿贴船员室墙上。这两天忍忍就过去了,大家别着急。哦对了,医生那边是不是得加点人?”
“我一个人就——”卡西努斯张了张嘴。
“是的。”里尔仍旧背着手,站得笔直,表情毫无变化,“每天起床铃和黄昏铃分别要有一次体检。每间舱室都得消毒,每个器具都得擦一遍。如果检测出异状,那名船员就不能离开舱室,必须通知我去上锁。此外,每天分配给航行的人数变少了,航行时间会延长,可能会变成三到四天着陆。”
奥柯点头如捣蒜,扭过脖子喊道:“谁会消毒换药?”
“我会。”若南平静地回答道。满头是血的琅图斯在它身后靠墙坐着,翻了个白眼,但没说什么。
“一个不够。”里尔说。
“还有没有啊?”奥柯扯着嗓子喊。
“我会……我会!”基塔激动地喊了起来,像一声被掐住脖子的鸟叫。她的眼眶还红着,却挤出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尽管她并不丑陋,但在头发剃得过短的脑袋上仍显得有些滑稽,毕竟在登船前,父亲剪了她的头发去卖钱。基塔在人群里挤着,努力来到卡西努斯正对面,用殷切的、同刚才截然不同的眼神瞧着他,“我愿意为大家工作。虽然做得不好……不,其实我自己练习过,的确会那么一点。唉,现在处境很艰难,虽然我只是个不起眼的船员,但是应该为大家做点事。我体力好,不容易生病,不会传染给大家。我还一直在清扫厕所,相信我吧,我能帮到您!”
“这不是尼尔贝的工作吗?”卡西努斯眉头皱紧,突然变得非常生气,冲那个小伙子吼叫道,“混账,尼尔贝!我交给你做的事,凭什么推给别人?”
“您不要怪他,您不要怪他!”基塔一声惊呼,掩住了嘴,“是我,是我主动要替他做的。因为尼尔贝那么年轻,还在爱玩的时候,他的衣服还很漂亮,弄脏就不好了!至于我,我是无所谓的,我是不重要的人……”
“她自己说的嘛!”尼尔贝满不在乎地呲了呲牙,又因为人群里复杂的气味干呕一声。
“两个人够了。写上去。”里尔说,“黄昏要到了,做好准备。轮到做收尾工作的人留下,剩下的回去。再次重申,除了我和船长,没有人能打开舱门。晚上不许离开自己的房间,否则就要接受惩罚。别妄想逃过去。”
里尔宣布解散。裤子里包着屎的、不住地呕吐的、高热到说不清话的、年老到随时会死掉的、嬉皮笑脸的、脸色苍白的、满头是血的、流泪不停的船员们一哄而散,留下甲板上肮脏的残渣。只有低空飞行的海鸟毫无烦恼,从船尾晃荡过去,抓走了食物。此时的海水已经鲜艳到有些晃眼了。
“哎哟,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怎么会这样?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奥柯松了一口气,肩膀耷拉下来,疲惫地说。但他抬起头,瞧见一边是绷着脸的大副,另一边是眼神凶恶的船医,声音便自觉地蔫了下去。
“对了!是不是还有件事……”奥柯摸了下自己的后脑勺。
气味、声音、面孔乃至阳光都在从甲板上消失。被遗忘的感受回来了,卡西努斯内心喋喋不休的声音也回来了。但这不是能仔细聆听的时机,而他也不再信任遵守这些措施能让环境变得安全稳定了。一个被忘记的人、安静得出乎意料的人、一切闹剧真正的始作俑者,仍然被捆在桅杆上,耷拉着金色的脑袋。
“船长认为应该枪决他。”里尔一边重新上膛一边说。
“卡西努斯阁下……”奥柯察言观色地说,瞧着船医阴沉的脸,“要是船长说得是真的,这家伙早晚死路一条,咱们不算谋杀。而且,他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都不能说是活着了。我觉得这样算不上不道德,这是给他一个解脱。”
卡西努斯面无表情。他只觉得非常、非常的疲倦,想要一张柔软的床,一个足够干净的狭小房间,然后忘记世上的一切,就这么永远昏睡过去。但是船舱里的床又干又硬,这甚至还算好的,有些水手只能将就着睡在烂绳子堆里,和自己的尿壶挤在一块儿。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认为自己的想法非常恶心,连带着认为曾经优柔寡断、坚持让王子尽可能享受更多优待的自己非常恶心。连那个老妇人都得靠艰苦的劳动才能勉强生存,而在海上,一场暴风雨、一次海盗来袭、一块莫名其妙出现的礁石,都能突然夺走几条命。凭什么王子就得和别人不一样?就因为他自称身份尊贵,就因为他提前失去了一条胳膊,就因为他叫着嚷着要得到一些补偿吗?这一切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且完全是卡西努斯自己犯的错。
“就当是报应吧。”里尔抬起枪管,不看船医的脸色。
“对……对啊……”奥柯抓着发痒的脑袋说,“别忘了,他可把咱们害惨了……”
卡西努斯什么也没说。
没有了船医的阻止,子弹轻松地命中了那颗金色的头,不偏不倚地穿过太阳穴。由于独臂还挂着一只绳结,尸体并没有翻倒下去。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王子已经在尽情发疯后再度昏厥过去,所以才没作出任何反应。
不过,当里尔打算把尸体搬运回原本的房间时,他们才发现:一段淡红色的肉从王子的嘴里掉了出来——显然是半截舌头。里尔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浪费了一发子弹。奥柯惊恐不已。卡西努斯表现得十分冷漠,不知怎的,他压根不为这件事感到意外,但有一种酸意从腹部涌起:他突然非常、非常嫉妒这个死去的人。
黄昏铃响后,人群各自退散。临近夜间,起了暴风雨。船舱内又闷又腥、又湿又重。透过走廊尽头的牛角片镜,能瞧见海水像煮沸的血液似地疯狂搅动,总让人疑心头顶的木板不够结实,随时会渗水。
“每天去看他一次就好了。其实不看也行,他的尸体又不会飞走……别太操心了,卡西努斯阁下。出这种茬子,除了干等也没啥办法。你就当遇到海难了吧,熬一熬说不定就过去了呢。”奥柯满头大汗地说,尽管他的乐观全部源于自己没沾上血。
“我明白。”卡西努斯关上门,“再见。”
船医室内不点蜡烛,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这儿出奇的狭小,只有停放王子尸体房间的一半面积,所以,不需要花多大功夫,卡西努斯便找到了床铺。就像回想中一样,又干、又硬,但仍然是属于他的床。卡西努斯一头摔在床上,合上眼睛,既没有脱鞋,也没有脱外套,既没有盖上毯子,也没有掸走灰尘。在彻底的黑暗里,他感受到那只眼球在跳动,几乎像一颗过度搏动的心,要从身体里逃窜出去。但他既不想管这个,也不想管那个,什么都不想做,哪里都不想去,放弃了洗漱,放弃了清洁,没有在船医日志上记录今天的事情,不打算留下任何东西,就这样进入了睡眠。
不久后……他抵达了一个平静的好日子。太阳光新,墙壁洁净。他的身旁裹满羊毛,面前有一只能放脚的矮台,镂空的窗户透出宫邸,远处传来诗人的行歌。
日光暴晒过后的羊毛,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羊膻味。如此多的羊毛,像暴风雨淹没船只似地将卡西努斯团团包围,温柔地托举着他,让他蜷缩在雪白的怀抱,如同胎儿回到子宫。吟游诗人浅吟低唱,脚步渐近。泥墙上,有些孔洞,它们排列得错落有致,偶尔又挤在一起,恰好能嵌进五指。卡西努斯出神地瞧着那些孔洞,怀着一种昏昏欲睡的平静,等待着。随后,果真有五根指头,像柔软的蠕虫似地、愉快地探入室内,另一侧,又有五根指头紧随其后。卡西努斯不禁哈哈大笑,多么滑稽啊!
……不过,这指头忽然弯垂下去,仿佛转瞬间失掉了全部的活力。伴随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像毒芹、胡椒、水银、莲子、曼陀罗、石楠和马尿搅成的一锅汤……行歌再也听不见了,美好的景色被乌云遮蔽了。殷红的血滴从每一个孔洞的指缝间渗出,如盆鲜血从窗台不断泼下,浸湿了每一片羊毛。卡西努斯浑身血红,像膏血捏成的小人。他愤怒不已,急得跳了脚,想大声斥责这顽劣的玩笑,但一张口,便会被无尽的稠血浇得躲闪不及。他倾身向前,想推开那双莫名其妙的手。结果,墙壁消失了,双手不见踪影,眼前竟是悬崖,卡西努斯将自己抛向深不见底的路。
……卡西努斯并未粉身碎骨。他平躺在汪洋中,乘坐着由二十根橡木捆成的小木筏,随波逐流地晃荡着。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原来是木筏撞上了礁石,泼溅的海水迷住了他的眼睛。再睁眼时,礁石上坐着一个人。发色金黄、双臂健全的青年男子,正大口啃食着手中的石榴,向卡西努斯投来轻蔑、嘲弄的一瞥。每当他啃一口石榴,卡西努斯的胸口便涌起一阵疼痛,木筏向上浮起短暂的距离。过了一会,卡西努斯才反应过来:随着王子吃完整个石榴,他的整个身体都随之变轻了,低下头去,只见胸口开了个巨大的窟窿,裸露出血肉和森森白骨。王子轻轻地笑了。
狂风骤起,天色转暗,木筏像被暴雨吹散的花瓣一样解体,卡西努斯重重地摔落在甲板上。海水卷起万丈高,但却像墨水似的黑。夜晚!禁地!你不该在此久留……卡西努斯翻身欲起,但从空洞的胸腔传来一股强烈的瘙痒,脊背也拱起尖刺,巨大的雨点落在身上,将他新长出的皮毛浇透了,变得又湿又腥又重。他的身形变成了曾经的两倍——不——四倍大!口中发出的嚎叫,永无止境似地传向远方,没有激起任何回音。强烈的激情攫住了野兽的心,从眼角不断渗出大滴浑浊的泪。嘲笑声近了,那金黄头发的年轻人,双手拖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巨剑,不知何时出现在船头,跳将下来,摇摇晃晃、放声大笑着朝他奔来。流泪的卡西努斯接受了穿刺的攻击,但身体却并未死去,连一滴血都没能流出来,他迟疑了一刻,作出反击,将孱弱的年轻人按在爪下,撕开他的肢体,掏出他的心和肠子,拧断了他的头,并且一件又一件抛向深沉的大海。雨水冲走了肉沫。然而,暴风雨夜,狂风呼啸之中,那放肆的大笑从未停息。散落在甲板上的断手动了动,竟能以弱小的力量抬起巨剑,将其反向抽出,于是,卡西努斯的整个身体被从野兽皮囊里拔了出来,摔在烂肉中央,好像一只血淋淋的落汤鸡。他粗重地喘着气,偏偏在这时候想起了遵循呼吸的节律,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呼吸戛然而止。王子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用一把匕首剁碎了卡西努斯瞳孔收缩的眼睛,接着搅烂了他的头颅。……可是死亡并未如期而至。场景千变万化,金色的男人不离其宗。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互相宰杀,好像彼此都是这个世界的害虫。当王子杀死卡西努斯,王子便纵声狂笑;当卡西努斯杀死王子,他便一声不吭地流泪。我杀了你一千一千一千遍,你杀了我一万一万一万遍。但愤怒并未得到稀释,悲伤也永无止息。无穷的世界就像无限延伸的一道射线,从心的端点向外投射。即便卡西努斯已经累得不想再经历任何事了,他的身体仍然像自动人偶似地不断执行着杀戮的动作。他的耳朵必须承受不适当的欢笑,不知何时才能从长梦中醒来。
……终于,在一座光辉的殿堂,长梯下的泥泞路中央,王子放开了他,露出一种嫌恶的表情,轻轻地说:“我玩腻了。你是个无聊的人。这是个无聊的地方。”于是他便登阶而上,回到了幸福与温暖的筑屋。
卡西努斯在船医室内干硬的床上醒来,认为头颅简直像炉子里烧过的铁一样烫。
“为什么我母亲生了这样一个贱种?”
卡西努斯喃喃道,在暴风雨拍打木板的声音里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