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米斯达问起了乔鲁诺的过去。
那天他喝了一点酒,在度数不详的酒精的浸泡下,眼前已经浮出了乔鲁诺的幻影,他金色的头颅分裂了,三只眼睛以一种柔和、模糊的眼光打量着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温和的怪物;米斯达伸出手,摸着他的耳垂,那里有一颗金色的耳钉。就在这个时刻,他问起了乔鲁诺的过去,并因为自己的发问而忽然清醒过来。
米斯达通常不是个过分好奇的人,当他发现自己面对着谁不为人知的一面时,他总是隐隐地想要避免这种局面;尤其当那是一个长期相处的人,一位亲近的伙伴,或者一个恋人。亲密有时也意味着互相坦诚,但他隐隐地认为,不应当由一个冲动的问题打破这种微妙的界限,而直觉往往是他良好的盟友。
可是他喝了一点酒,酒精打破了这个界限。他来不及收回话题,或者想出什么古怪的话来掩饰过去。
乔鲁诺并没有醉,他的脸又清晰过来,一个头颅,两只漂亮的眼睛,神色如此平静、安定。这令米斯达忽然想起一件事,前几个星期,他们一起去了一次海滩。夜晚的大海波光粼粼,而他们刚刚把手上的血液洗去,当他把手指凑到脸旁,仍然能闻见一点腥气。他们走在岸边,彼此保持着一点距离,后来,这种距离渐渐缩短了,而他们的双脚也已经陷入了水浪之中。潮汐在他们的脚踝。米斯达试图走远了一点,但又被乔鲁诺叫回来,他说该回去了,回到他们的住所,经过一夜安眠,为第二天的工作准备。米斯达走近了他。
在这时,乔鲁诺握住了他的手,放到自己脸旁,那股隐约的血腥气就这样通往他的鼻腔,这种举动就好像在一个烟鬼的衬衫上寻找尼古丁,又像在母亲煮的粥里接触到温热的水蒸气。米斯达不知道对方是否在寻找什么,但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那天他的脸就像现在一样,当你看见一个拥有这样的脸的人,绝不会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然后,乔鲁诺说话了,出乎意料地,他诚实、简练地说了些自己的事情,例如他的母亲是日本人,继父是意大利人,继父时常鞭打自己,但这种局面在某次偶然后改变了,一切排斥他的外界因素忽然变得对他尊敬起来,等级阶层颠倒了。而他自己也改变了。
当他说出这些的时候,语言是流畅的,语调是平静的,说完之后,他甚至朝米斯达微笑了一下。他没有接着问米斯达的过去,也没有问为什么时至今日才聊起这个话题。就好像他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一样。
在他们的组织中,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没有像样的过去,也并不是谁都忌谈这个话题,有的人甚至会用极为悲惨的过去开始谈话,相对地,有的人也会对此敏感到立刻用自己的方式给予警告。
乔鲁诺介于这两者之间,他看上去如此坦诚,不如说,他完全把那当成了一段时间,已经失去了定性的价值,既不光荣,也不悲惨,不用回避,但也不值一提。
米斯达回应了几句,他表示很意外,乔鲁诺笑着说,这没什么。橘黄色的光照在他们的小酒桌上,周围是昏昏沉沉的。夜晚正在加深自己。
米斯达提起从前的护卫队,他说那时候大家都对彼此的过去不了解,他们就像常常聚在某家咖啡馆的某张桌子上的人,你永远知道只要你去到那里,这些人就会在那里,然后你们谈笑,喝酒,吃饭,在你面前的人只拥有从他第一次见到你起的人生,在那之前都无关紧要;即使如此,他们在闲聊中也会知道一些过去的事,但那是符号,而不是一长段完整的故事。乔鲁诺认真地听着。
米斯达说,纳兰迦看上去像个没有忧愁的小孩,他永远在计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什么辈分啊,数学题啊,这一类的东西。但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他看上去是个小孩,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这东西布加拉提有,阿帕基也有,他和我们是相似的,所以我们才会聚到一起。这是冥冥之中决定了的。
乔鲁诺沉默、认真地听着。当对方说完后,他问道,那我和你们相似吗?米斯达很快答道,也许是有点像吧,但又不一样,我觉得你和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有点不一样。我会觉得有的数字不吉利,对这种不能解释的事抱有敬畏,有时候,我会那样想你。
我又想起一件事。米斯达说道,阿帕基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如果他还活着,他会不会快要结婚了?他看上去好像很酷,可是有时候完全相反。我记得有一次,布加拉提出任务,三天没有消息,有人说他死了。阿帕基沉默着喝酒,然后睡着了。晚上,他在房间里醉醺醺地喊道:布加拉提,布加拉提!
我们赶过去,看见他躺在地板上,头埋下去,还在说话:我们不能没有布加拉提,只有你是我们的领袖。我当时也以为那消息是真的,什么也说不出口。我把阿帕基抬到床上去,纳兰迦给他盖上了被子。福葛站在一边说:阿帕基,不要再说了。那天我们都很痛苦,好在第二天布加拉提回来了。
米斯达停住了,他问道,乔鲁诺,你相信人死后会上天堂吗?
乔鲁诺答道,天堂其实也是创造出来的,我希望能为所有受苦的人创造出居住的天堂。
米斯达说,也就是说你其实不相信,你更对现实、社会感兴趣,你关注的东西在另一个层面。我想也是这样……这是我所缺少的,也是我喜欢你的一个原因。
过了一会,乔鲁诺问道,你觉得天堂意味着什么?
米斯达说,我真的有点醉了,想不清楚东西。你问我这个,我其实只是想到,天堂意味着人死了。
乔鲁诺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依然放到自己脸旁。这次,他吻了一下那只带有血腥味的手。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来吧,米斯达,我们一起创造一个人间的天堂,我们一起解救别人吧。但他其实什么也没说。在酒精,橘黄色的灯光中,一片昏昏沉沉,米斯达只看见他自己的手,指向了乔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