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它睁着铜铃大眼在看他,它张开饕餮大口要吃他,他面上浮出惊惶;他梦醒了,而面颊一片潮湿,其中一些是动物的口水,另外一些,是动物的血液。他的皮肤又湿又腥,他的心脏又沉又皱紧。在他惊醒后的两分钟内,格瑞打开家门,从这股野蛮的气味中,闻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让他先进来,打开客厅的灯,又把门轻轻合拢了;外面夜还是沉沉的。
嘉德罗斯推开桌上的瓶子,好在它是塑料的,不会碎,但牛奶泼了一地,味道和白雾从地板上升起。格瑞交叠两臂,倚靠在门框一侧,把目光交给他。嘉德罗斯看着自己的手,想了会什么,表情糊里糊涂的。最后他陷在沙发里,投降似地说:“猫死了。格瑞,我杀了它。”
嘉德罗斯给东西取名字,往往能直击事物本质,对此他洋洋得意:“过来吧,猫。”格瑞不发表意见,但买来低乳糖牛奶和猫粮,因为嘉德罗斯无法逛超市。他只待在对面空房间里,整日整夜地沉默着,只有这时候,他才给人与过去一致的骄傲印象;在其他时刻,总还有点削弱。他的窗子很大,光秃秃,只有一块纯色的、粗糙的布料,挂在太阳落下的方位。格瑞虽然住处近,但很少去探望。一旦碰面,必定是嘉德罗斯上门有事,格瑞听见敲门,就感觉麻烦从门缝扒进来了。
后来嘉德罗斯有了猫。他不喜欢它,但照顾它;他喜欢它弓起背来,嘶咬沙发皮革,他不喜欢它做软弱的小猫。但嘉德罗斯的空房间没有沙发,更没有皮革,有的只是一面灰色的墙壁,宛如切肉的叉子,又少了点金属色泽,但同样冰冷、郁闷、呼吸重。
在这种环境下,嘉德罗斯有一种归属感,因为:他的原点正是沉默、孤独和机械感。在这里,他仿佛回到母体,在营养液里,做一个进化和统治的长梦。这种梦是不会破损的,它就植根在他大脑褶皱中,仿佛刻录一张光盘;它也是他人格的一部分,使他虽然样貌年轻,却已经成为希腊的阿瑞斯,罗马的马尔斯,总之是极尽神性之能事。他虽然有人类的躯体,却难以自夸有人类的心;他渴求人类的心,但只能将感慨说给动物听。
格瑞听不懂猫的语言,因此即使共处一室,也如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嘉德罗斯的那般种种,他不得而知;而他也缺乏了解兴趣。因为不愿招惹麻烦是人的秉性;格瑞强大,但也是人,嘉德罗斯强大,是麻烦,是祸害。
他带了另一个祸害来。它嘶咬格瑞的沙发皮革,将牛奶泼的满地皆是,在厕所出水口留下一撮毛,伏在冰箱上,两爪触碰花瓶,不动声色地俯视他。现在它死了,格瑞应当如释重负,但他没有。他不知道拿它怎么办,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格瑞想,他可能是同情嘉德罗斯的,这种程度,就和他恨他的程度差不多,大约处于一个平衡值,既不使他过分投入,又不叫他轻易忘却。就像过去一样,忽略他的挑衅,冷处理他的个性,不激怒他,也不接纳他;这是格瑞的应对方法。至于在对方眼中,是忍耐心,还是温柔心,就不得而知了。这时候,牛奶的气味基本散去;嘉德罗斯已睡熟了。
灯!拙劣而真挚,徒劳地在发亮。因为释放出不必要的光,招引了一些渣滓虫子。它这样明晃晃地、一点不害臊地照着,有点多管闲事,还有点叫人惶恐。嘉德罗斯恨这盏灯,这种程度,就和他需要它的程度差不多,远远超过了平衡值,既感觉受了照顾,等同于受了羞辱,气得浑身发抖,又为此心怀感恩,只是不方便说出。
如果没有这盏长明灯,就是万古如长夜。黑夜有什么可怕之处?没有。只是比起伸手不见五指,嘉德罗斯更喜欢烟花和火星。大的小的,响亮的沉默的,只要是光的热的,总是讨他喜的。他梦见他喜欢的东西:一盏长明灯,赶走了野兽,驱散了孤独;它一言不发地站立,在一片死寂中燃烧,在这份燃烧里,嘉德罗斯看见了人的影子。他心上浮上一片安详、和平、信赖的影子。
这片影子短暂地掠过,像一位熟人的面影。嘉德罗斯变得不可控,像某天一样目空一切——从那天起他不再能够出门。因为他毁坏了生存的城市,富饶的国度,一颗星球的全部皮肤。和他熟识的,和他为敌的,和他从未谋面的,一时间都变成他见不到了的。这不是他亲手犯下的罪行,而是一百个被销毁的嘉德罗斯其中一个犯下的罪行;但这种沉重的负担,在记忆回流的那天起,成为他不可卸下的重负。这是神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进化为人。——即使他做到了,也只能成为一名死刑犯。
嘉德罗斯走上前去,拨开长明灯罩,一颗永不熄灭的火球,宛如年轻人的心脏,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他捧住容器下表面,将它抽离灯杆,对准自己的咽喉,向下倾倒。
这万千个火星一面吐纳生息,一面落在他的眼睛、鼻梁、面颊、嘴唇、脖颈、胸膛上,每一个落脚点都冒出烟气,每一处烫伤都剥落出坏死皮肤形成的灰末。神只有两种死法,一是被英雄弑杀,二是被天地惩罚;因此,他要让太阳杀死他。长明灯不是天地间自然的太阳,但在这个梦世界,它所象征的人物,恰好是嘉德罗斯理想的选择——只有这个人能杀死他,为了完成这个选择,他已经努力了很长一段时间。
嘉德罗斯倒尽了最后一点火星,长明灯仍然明亮,但是扑灭了他,一同扑灭了他的永生。
嘉德罗斯睡醒的时候,沙发已经装满了温度。空气里有一种舒适的、催眠的气味。等他清醒一点了,才意识到:这是牛奶的气味。这也等同于提醒了他:这是格瑞的屋子。
过了一会,格瑞来了,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说:“我把猫埋了,就在你的屋子外面,草坪里面。”他打量了一眼对方,又接道:“如果你不满意,可以挖出来,自己处理。”
嘉德罗斯低下头,看见自己带血的衬衣,带血的围巾。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表情也是漠然的。过了一会,他说:“格瑞,你是不是打算哪天杀死我?”
见没有回答,他又说:“格瑞,我以前一直想杀掉你,这是一种证明,证明没有任何人可以挑战我。但这样带来的结果并不好。好在它并没有发生——它当然不会发生了。我没有杀人的心,只是一昧地在发泄怒火,但这种怒火更像是触发设定好的程序的指令,会招致我不喜欢的结果。”
“我是野兽。”嘉德罗斯说道;他的语气有一种责备的成分。
格瑞什么也没说。他并不是什么也没想到,但在这时,沉默可能是最好的。天色逐渐亮堂起来,从格瑞房间的窗户透进来的,是自然的光照。他觉得嘉德罗斯看他的眼睛里,有些不一样的成分,包含了对他的情感,还有对嘉德罗斯自身的情感。
“那么,我继续睡了。”嘉德罗斯躺下来,“不要打搅我。”
格瑞看见他闭上了眼睛。他打开门,走出去,轻轻地带上了。原来夜间下过一点雨,楼道里有野猫,尾巴是湿的,在他脚边摩擦,发出轻微的叫声。草坪里有一些蜗牛、瓢虫和蚯蚓。泥土受过稀释,变得柔软、易破碎。从亮色的道路另一头,吹来了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