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众多在场的男士打听我的朋友凯莉。他们有的并不同我交谈,有的施舍我几个故事,例如G先生,他是一个军官,制服烫得极熨帖,好像从欧洲空运来的雕塑。他站在角落,替K先生换留声机唱片。
他告诉我一个凯莉和鸟笼的故事。那天她同G先生一道走,走过了商贩的小摊,堆积着数十只鸟笼,有中国檀木和漂亮的金属丝的,提手雕刻着时兴的花样。凯莉走过去,轻轻地看了看,退远了,对G先生说:“先生,你不是会用枪吗?请你打开保险栓。”
G先生说:“你想做什么?”
凯莉说:“请你把笼子里的鸟开枪打死。”
G先生说:“为什么?”
凯莉又走近了一步,额头就要撞到G的领带,那是一条深灰色的领带,凯莉拽住了它,力道是轻的,可眼睛重重地缠住了G。“在这里面,在这里面……”她说,“就和死了差不多。我很不喜欢鸟笼,我觉得它丑陋。鸟也是这么认为的。”
G皱着眉毛,就像看一个怪物。他说:“小姐,你没有权利决定别的东西的生死。你总是这样任性……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您只考虑到您自己。”
我的心跳了一下,可据说凯莉没有生气。她反而笑起来了,拉着G的领带,像戏弄他似的。不,她不正是在戏弄他吗?
“那格瑞,如果我说,要你对着我的太阳穴来一下。你会听我的话吗?”
G沉默了。
我问G先生凯莉有什么必要杀鸟。他说并不,凯莉只想让他打碎鸟笼,他照做了。凯莉单方面殴打商贩,因为G,她受到了很好的保护。其实这并不是正确的做法,也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但G决定不干涉。他问凯莉,为什么不开始就这样做,她说如果那样,他是不会答应她的。我问G真的吗?G告诉我,凯莉是非常狡猾的。
“您觉得她怎样?”
“毫无想法。”G先生说,“我对她毫无想法。”他快步离开了。
K先生快乐地说,明年圣诞节他就和凯莉结婚。我说今年才刚开头,现在还在下雪,这样你得等两年。可是K无所谓,他沉浸在这种快乐里。我试过问凯莉认为K如何,她毫不遮掩地表态说喜欢他,说K是有趣的人。
这也许是真的。K在我面前摆弄一盆观赏植株,虽然这位音乐家的领带已打得非常漂亮,胸前的口袋插着她送的白茶,但他看上去还是个孩童。
“您以为她二十出头吗?告诉您吧,她还未成年。”K挠着头说。
我迅速捏造出一幅景象:她还是个女孩,就求方设法用丝袜、香烟和假证将自己武装成女人了;他完全是男人,心却隐隐地做了彼得潘。她把腿抬至一英尺高的椅面上,钳住他的领带,用枪堵住他的辩解,塞满他的口腔;而他展开琴弓,用练习曲向她表白。
她看上去是十分高雅的。在我们谈话时,她过来了,带着她的朋友老骨头。
老骨头见到我,高高兴兴地上前握手:“她的绅士们,啊,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从不、或许是偶尔,和下流货色打招呼。你尽可以去瞧一瞧,看哪一个不是士官,哪一个没有中心街区的住房;你也可以看看他们的眼睛,都是倾心爱慕。有一位G先生,晚会上从一而终,拿着隼鸟一样挑剔的目光打量她,走到哪也不放过。她呢,就跟没事人一样,这边给A先生松松领带,那边给J先生理理帽子,众星只捧她一个月亮。我们的小姐就是这样élégante。”
我斜过眼看凯莉。她抱着一只毛色发红的猫,垂着眼睛,吹它的眼睛。她笑着,但这笑不是给我看的,也不是给任何人看的。我第一次到她的住处拜访时,她就抱着这只猫,坐在沙发上——那沙发是一只浴缸做的。她的房间是极乱的。她待我很热情,不住地说话,显得忙乱,“您是写小说的?我喜欢小说。”
“稍微有写一些……”
“您能给我念一些吗?”
没有哪个作家经受得住给别人念作品的诱惑。我照做了。凯莉听了,脸上露出不在乎的样子。我看见这张脸,就开始失望了,可是她很敏锐,便笑起来,说了一些令人忘记出身的捧场话。最后她说:“您的故事很滑稽,也很讽刺,但是可以看出来,您没有亲身经历,所以总是干巴巴的,全凭着想象支撑。”
“这不是一部好作品吗?”
凯莉摇头了。我知道会这样。
“您觉得什么是好作品?”
凯莉说:“能让我动容的作品。”
“比如?”
“《呼啸山庄》。”
我觉得有点生气。“您在为难我。那是……那是大师级的作品。”
凯莉没有理我,她的猫从膝盖上一跃而下。
我感到猫的脊背从我腿边蹭过。“您的猫很健康。”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不是我的猫。我们是朋友,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我们是彼此自由的。”凯莉说。她终于肯抬头了。在这之后,她又和我说了一些话,并慢慢取消了那个尊敬的称呼。她向我谈她厌恶的食物,厌恶的旧邻居,厌恶的过于亲昵的称呼,喜欢的早餐糕点。我感觉她是刻意不留痕迹的,虽然说了这么多,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和她缩短了距离。她还是站在月球上,眼睛又大又亮,可是她从来不用这双眼睛深深地看谁。在我们交谈时,她偶尔才看我。
最后我要离开了,“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你很正直,还会写小说。明天下午你有空吗?让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她根本不给我回绝的余地,“如果你不介意他们都是男士。”
K刚才在我面前摆弄盆栽,现在正接受凯莉的摆弄。凯莉把他的领带捏在手里,弄成玫瑰花的形状,K被逗得大笑起来,在这时,她忽然松开手。那条领带就像鱼尾巴一样散架、坠落,变得平庸无奇,而且皱皱巴巴。她走到一边,把猫架在肩上,亲它的鼻子,猫伸出舌头,舔她的脸颊。猫的半只眼睛已经失去,只留下一个黑窟窿,另外半只则有着捕食者的神态,炯炯的,有些骇人;我真怕凯莉被它吞下去。
她看出我兴奋到极点,却披上的冷静的伪装。可她不揭穿我,她笑了:“真高兴你来了。”不等我回应,她已经消失,只有那张漂亮的面影,还滞留在我的脑中。她没有向任何人介绍我,也没和我打第二声招呼。我想着:“凯莉邀请我,凯莉邀请我。”慢慢地,用了一个世纪之久,坐在了沙发上边。
从这种现象看来,我对凯莉的态度,与K是无二的。
“金先生。”我干巴巴地说,“你会吃苦头的。”
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可K似乎立刻理解了,他安静地、迅速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解释,他也不来追问。在老骨头走回来,送上甜点和汽水以前,我们都是沉默的。
当我回到住屋时,听见一声猫叫从门口传来。果不其然,凯莉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黑色的晚礼服,慢慢脱掉白色手套。她朝我微笑了一下,然后不待邀请就走进来,体面的小高跟鞋在我粗陋的地板砖上敲打作响。她的眼睛就像她脖颈处的珠宝一样闪闪发亮;在这样的女士面前,没有谁能忍住去花店消费的冲动的。
但是我想,从她结交的那些人,前些日子尾随她而被赶走的肥胖绅士来看,她喜欢的不是花。“你出去走走吗?”她说。她挽上我的手臂,我踏着廉价皮鞋同她走出去。
外面的街道闪闪发亮。可能是新下过雨,消防栓有点掉漆的外壳红得像螃蟹。一个头发颜色很淡的女孩背着书包上学,用很大的书本挡住脸上的雀斑;一个少年拿着报纸和烟头坐在电器铺肮脏的门口;一位戴墨镜的老太太牵着导盲犬过马路。凯莉也戴着墨镜过马路,可是她看得见,只是我的目光无法穿过,看不见她;漂亮的脸,贪婪的眼睛。
最后我们停在岔道口,我拉着她的手,去了图书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简直是淡漠的表情。图书馆里什么都有,希腊文的书,拉丁文的书,西班牙语的书,南美洲的书,部落文化研究的书,易读的英文小说,一些奇特的装帧的书,在奇特的光线下显得布满尘埃却又干净整洁。我们可以通过门口的导航找到任何书,却找不到凯莉的兴趣。
“这里有,”我大大方方地说,“七种语言的《呼啸山庄》,其中原版有十二种印刷版本。”
(后面是一些未连接的片段)
我不敢并想问凯莉是否爱我,她可能说爱,可能说不爱。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不会爱我。在她的魔法面前,任何献殷勤都失去意义,任何谄媚的玫瑰都枯萎失色。在长达十天的阴雨天气里,我们的屋角已经被水泡软,昨天老鼠咬破了水管,今早才喊人下午来修。我想,这种沉重的天气里,纵使是凯莉,也飞不到别处去……
她从来没信任过谁,就算和她的猫待在一起,也掉不下一滴泪来。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凯莉在我的书房里,手里拿着一堆燃烧的书稿。她的猫在她脚边,高高拱起了背脊。猫面向我,凯莉侧向我。她没有在看我。
“是谁?”我走去她身边,“谁烧了我的小说?”
凯莉抬起了眼睛,她平静地、傲慢地扬起了下巴,只扬起了一点,可我觉得她几乎把整个颈部暴露出来;这一刻,我的双手几乎就要按上她的脖子。
但凯莉的眼睛太好了。那是摘下墨镜后、呈现在我面前的赤裸的一双眼睛。她说:“先生,你会为此讨厌我吗?”我立刻停下来,像一具僵尸,风干在她的目光里。
“你会为此讨厌我吗?”她垂下眼睛,唐突又干瘪地重复道。
“不。”我只好说,“我不会。”
……巴伐利亚女武神骑在马上奔驰,猎鹰落到她健康美丽的胳膊上。伦勃朗把手浸入颜料,说,终于完成了。画布上的少女转过脸来,向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下起雨,响起雷声,灰色的街道上,人人打着黑伞,街对面出现了一把白伞,她在那里。她把伞面倾斜,只露出那古典的嘴唇,黑色的裙裾,手里捧着面包,腕上戴着珠宝。我的心狂跳起来,希望这élégante的女士能冲我微笑一下,然后她真的冲我微笑了一下。暴雨如注,我醒来了,看见租屋的天花板,一块破旧的红丝绒沙发,凯莉坐过的防火梯。凯莉,我梦见的都是凯莉!
我听见老骨头的脚步声,看见他快步走进来,我正在叠我的衣服;他走到我床边,说:“先生!……”我正准备去刷牙,绕过了他。他又喊:“先生!……”我说:“怎么了吗?”然后我从洗面镜上看见自己的牙膏泡沫,和我身后老骨头被映出的脸。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手里抱着一份报纸,一束鲜花,对我说道:“凯莉小姐昨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