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迷修驾车去西部办事,当他经过一处地方,就禁不住停下看看,但和他印象中的景象已经不同。这里的墙壁本该是剥落的,墙角落着灰和几块酒瓶玻璃碎片,墙上张贴着小广告和画有尤物与野兽的电影海报;现在它变光鲜了,新浆过,宛如一个二十年不见突然出落大方的朋友,穿西服系领带,投来十足促狭的笑意。他对它不再感到熟悉;但这种转换仅仅是动摇了他,并没有阻止他向它走去——一个经过整修的陌生酒馆。
当他踏入门槛的一瞬间,一种气味(混杂着热带水果、一大件冰块、酒嗝和特殊香料的气味)击中了他,把他的神经揉成一团,使他不由得回忆起来,多年前他是如何走入同一个地方,如何被一个拥有这样气味的人击得粉碎,如何再重组起来。他回忆起这个人来,比起恶毒的人,他更趋向于野蛮的人,比起一介莽夫,他又更像一位智者高人,比起一个英雄人物,他又只是个有神话气息的凡人而已,他虽然爱折磨别人,但最折磨人的是他全然否定自己的态度。
安迷修不热衷烟酒,时常会被揶揄说毫无男子气概;安迷修不热衷械斗或肉搏,然而但凡他上场,是没有输过的。因此他对酒馆毫无兴趣,也不惧怕在别无选择时落榻于此。他走进这间酒馆,是在一个干燥的冬天夜里,破柴堆生起了火,几个女人披着毛毯笑起来,一些搭动物毛皮、拿猎枪的男人围成圆圈,大声聊赌马,宽大强壮的背脊比比皆是,安迷修在狭窄的通道里举步维艰。当他终于抵达柜台,老板还在闭着眼睛走神。一步不稳,布袋里的零钱一一坠落,地板上滚了老远,最终进到一个黑窟窿里。
老板搭上他的肩膀,随口道了声歉。他回过头去,撞见一张笑脸。老板从近处看来如此年轻,好像用破布包住的木偶娃娃,但他丝毫不是木偶那样的呆滞愚氓,而是有一双十分鲜活的眼睛,并散发出酒馆老板特有的气味,这气味叫人头晕目眩;安迷修一时什么也没说。
老板拿出一只最完好的橡木酒杯,为它添加富有热度和眩晕感的色泽,轻车熟路地完成这一切时,安迷修已经告辞,半拉开店门。他高声喊道:“客人,你的酒好了。”并叫手下一位高大的男人去拦他住。
安迷修转过身来,看见老板身处一片瓶瓶罐罐中,坐在一只巨大的酒桶上,披着蓝底丝绒面料的外衣,举起橡木酒杯,向他邀饮一杯,一时不似真人而似天神。安迷修自知不是受邀请前去,而是被某位上等官员要求陪饮,尽管他不愿承认这一点。他的脚在这踩不实的地板中陷落又上升地前行,宛如黑色海水里的轮船左摇右摆着航行;老板是一只海妖,一个黑色漩涡。他勾了勾手,把酒杯推到对方近旁;安迷修说:“我没有钱。”
这时一个女人唱起歌来,强壮的男人们一时停住话头,有几个不知从哪弄到了木锤头,一锤一锤打着节奏,有时故意锤到同伴脊梁骨,叫他吃痛地大叫,一溜人不知收敛地大笑;酒精将他们的理智腐蚀殆尽,只剩下寻欢作乐的本能,像野兽一样吠叫。老板却说:“别做不理智的事情……先生,你放着不管吧。我看出来了。”他这话不是对闹事者说,而是对安迷修说;他看出什么来了?他不肯说清楚。看来即便打架生事的红血把酒馆淹没,也不会扫他的兴。老板看来一点也没醉,双目还是炯炯的;安迷修虽然喜欢看见有神的眼睛,此刻却骤生出一种不祥来,好像这种明亮会取他性命,因为与此时太不搭调,与他的期望更不相配。
“我不会收你的钱。”老板说,他的语音很纯正,没有乡野俗人那种拖长的调子和笨拙的咬字;一听便知,他是个有教养的先生,“和我聊会天吧,先生。”
“您想谈谈什么?”安迷修并不喝酒,但舒适地坐下了。
“谈……谈谈过去的事。”老板说,“跟我讲点你过去的……可笑的事,我听听。”
他感到一阵不舒服,但只是说:“没有可笑的事,倒是有很多可悲的事。”
老板显出十分不快活的样子:“可悲的?我看这并不稀奇。……人生本来……就是这副样子。况且看你的模样,听你的声音,瞧你的眼睛……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你最能讲的,也就是这些可悲的事。我想听的是快活的,能叫我笑的,笑!所以可悲的不行,只讲可笑的。”
安迷修叹了口气,说:“那就随了你的意。”老板递给他一支烟,但他只是夹在两指之间,由着烟灰垂落在柜台桌面上;无精打采的夜晚,包裹着道路一侧的孤独酒馆,蜡黄色的灯光,疲倦地打在他的舌头和牙齿上;他一面讲,一面有点合上眼睛,但仍然清醒;老板一面听,一面看住他的舌头和牙齿,好像可以从这些结构中,看清他故事的实在内质。
我曾在一个和平的地方,做些不违法的事情,有时需要动用刀剑,施展拳脚,但总归是为正义。我曾经洋洋自得,自我感觉良好,我受少数几个孩子仰慕,又有令我心潮澎湃的姑娘。在这景色并不亮眼的村落的空气氛围中,和平就像糖浆一般稀松平常、不可或缺。
一天我听见哭声;不,我是先看见鸽子飞落屋檐,然后听见了哭声。这让我头脑发胀——年轻人,往往是这样。那时我还是个少年,就胆敢闯进别人家里。原来是个醉汉,扯住村里最瘦弱的女孩的头发,撕烂了她的裙子。我的眼睛登时红了,拔出剑来,女孩一遍遍求我,才不杀死男人,只把他击晕了。
我告诉女孩:但凡怕受伤害,就大声呼救,我一定会来。她没有点头,只看了看我,那副样子我一生也不会忘记……与其说是被拯救了,不如说是被羞辱了。我的存在于她,仿佛是最大最恶的折磨。……但我以为她没缓过神来,又向她微笑。
后来邻里告诉我,这个男人是女孩的继父,她的母亲死了,男人把家里捣腾到破产;街边小摊又说,这个男人是女孩的丈夫,原配去年夏天患疟疾死了,最近才续娶,怕她骄纵,因此先打骂训斥。至于真相如何,是继父,还是丈夫,我至今也不清楚。我也记得未满二十岁的自己,冲向河边,跳了下去,但整整一个下午的寻找,也只是在浮游植物之中,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漂浮其间,已经失去呼吸。许多人都来责骂我,说我不懂事,杀贼也罢,追债款也好,都算是为法行事,可是管别人的家事,又没有受雇佣,又没有收钱,如果只是出于少年心性的一丝冲动,倒不如说是太过愚蠢。
我虽然尽力反对,却不可矢口否认:只要回想起女孩的脸来,就不由得相信,是我助推了女孩的毁灭。一个人受苦,想必还可以忍受;但是,一旦自以为是的正义来了,就像把窗户打开,让十年足不出户的人接受强光刺激,我想谁都会想疯。现在我已经不是少年,还保留对正义的向往,可是常常做很坏的梦,有很坏的预想。这不仅源于这一件事,还有今后人生中的许多事……我……
“我想我不是坏人,也不曾做坏事。但不能不说,我常常表现的很可笑。”
老板把他手里的烟抽出来,趁着还留有红热,攥在安迷修手背上。对方吃痛地抽出手来,而老板抢过话说:“你是理想主义者。我身边很少有这样的人,你知道……我身边很多人,都是得过且过的。但这没什么,大家都在活啊。理想主义者总是傻傻的,但这没什么,这反倒是好事。”
“你看上去……”安迷修顿了顿,“很有教养,很有背景。我想你一定比我拥有更丰富、更有延展性的人生。你的声音有教养,神态又像中上层……你究竟是什么人?”话音落下,他并不感到后悔,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个始终叨扰他的问题;他希望得到的并不是一段故事,而是一种认同感,他想对方同自己其实十分相像,对此只需要一句证词。
老板发了会呆;半晌后,他说:“你的故事我不满意。这不是可笑的,是可悲的。”他又说:“这杯酒不归你了。”便举起橡木酒杯,咧开嘴来,一饮而尽,却没有一点上脸的红色;他的牙齿很尖,下巴上挂有酒汁,就用袖子擦。安迷修摊开手,说:“那,请你也讲一个来,我们比一比,谁的更合格。”
但老板瞧着他,两只眼珠一动不动,目光越发亮了,口腔里传来声响,就像把牙齿咬碎了吞下去一般;那作态,就好像安迷修向他提了天底下最荒唐、最不可理喻、最没有教养的要求一样。实际上,他只在咀嚼冰块。过了一会,脸色缓和下来,又背过脸说:“明天吧。”
他们并没有就此告别,反而,胡说八道似的扯了些转头就忘的东西。讲到某处,老板笑起来了,这时安迷修才感到:“啊,这家伙醉了。”即使他看来还是神志清醒,他的笑容糊涂得一览无遗。这时安迷修才感到高兴,感到被真诚地对待。他也笑了。可是入夜以后,睡着以前,想到这里,又悲哀得后悔;他不该为这得意,他应该喝一点酒。
一夜梦中,安迷修感到楼下噪声骇人,但他睡得安慰,由于过度疲倦。一觉醒来,老板已经消失不见,只剩满座醉汉呼噜喧天。他忙去问先前见过的老板手下的男人,但别人瞧见他,便迅速地见不着影了。他摇醒醉汉中的一个:“他去哪了?你看见他了吗?”他挡住他的拳头,又摇醒另一个:“告诉我他去哪了,他还欠我……”忽然他愣住了,其实老板什么也不欠他。他又安静下来,一个人坐了一会。这下子,白日比黑夜拥有更深的空虚感,而他不便久留,更不愿久留。托人帮忙修理好车后,带着一种奇异的情感——这种情感在胸中膨胀,发出轻微的爆鸣声——便向目的地驶去。
当他故地重游时,他失望了。意料之中,他没有见到故人。他甚至不曾了解他一丝半毫。但是当夜的谈话中,有种东西,不可名状,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纠缠住他的心脏。他觉得十分难受,既是为如此的自己难受,也是为当年的老板难受。他出于直觉,也仿佛可以推断出来,老板已经死了;不仅如此,他还永远不会消除自己不愿向任何人说的忧愁感慨。这简直像他自己。他简直想为对方流一滴眼泪,但他无能为力;他的眼睛就像那个冬天的夜晚一样干燥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