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像是有人命令她这样做似的,她走得很不自在,既不敢左顾右盼,也不敢忽然停下来,她担心被人注意,却又不能在某处隐藏自己。这巴黎来来往往的人没有谁知道她的身份,她却觉得时刻会被认出来,会被当街辱骂,会被挂上处刑台。

这个想法是微妙又荒谬的,因为她自己是处刑人。她不害怕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回来复仇,只是偶尔对先祖的罪过感到一层雾状的难过。她的喉咙里有一条蛇,紧紧咬住关键的信息,一旦她透漏出去,就变成蟒蛇将她整个地吞下。但是,当她和瓦尼塔斯在一起时,他给了她一瓶法国名酒,泡着某种妖艳的植物,当她双手捧起来,试探性地喝了几口时,那条蛇好像也痉挛起来,吐着信子却不露出尖牙,她马上说了出来,但作为媒介的空气消失了,瓦尼塔斯自然也听不见。当空气回来时,贞德已经因窒息疲惫了,在瓦尼塔斯看来,她就像要哭出来一样。

但是那天瓦尼塔斯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用那种一贯的表情注视她。他明明看着她的眼睛,却像在看她的头发,她的下巴,他静止着,但视线却像游离。贞德心想这就是瓦尼塔斯的特质,他永远在变化着,哪怕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她有时希望把瓦尼塔斯缩小揉皱,填进她洋装的褶子里;她不是要拿他作漂亮的装饰品,毕竟她没有这个权利,她只是希望他安分点,也许是这样。

瓦尼塔斯常常说爱贞德,说他崇拜她,说他迷恋她。但他越是直白,贞德越觉得虚无缥缈。她是无法抓握瓦尼塔斯的。她甚至说不出来他像什么,说是周身的白雾、月亮的阴影都不算,她也不知道自己对瓦尼塔斯的感情是什么。

贞德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去到路加身边。路加和她谈了一些职责上的事,她稍微低下头恭敬地听着。后来她被派去杀死一个吸血鬼,从某种角度讲,让负罪的人去杀死有罪的人来赎罪,是一件奇怪的事,但她并没有想到这;她忽然想到,自己仿佛一位外科医生,把吸血鬼社会的肿瘤切去了,这样想会让她好受点。她又想到,瓦尼塔斯是医生,他看她的眼神兴许是看患者的眼神,但是贞德很想告诉他,不能陈述病情的患者是不能医治的。

贞德像往常一样工作着。她不会多说什么话,像瓦尼塔斯宣布拯救吸血鬼一样大声宣告将要杀死谁,她不需要争取人气也不用征得同意。她就这么杀了谁,当她结束的时候,一些血渍黏附在衣服上,她的头发也有血滴,宛如白雪插着红旗。一只猫在墙角看这一切,黑色的皮毛,金色的眼睛,来自动物的冰凉的视线,让她产生了一种怀念的情绪。

她说难以预想对路加下手会怎样,瓦尼塔斯说如果那样,就帮忙杀了她。从前也有人说过要杀死她,但这是不一样的。瓦尼塔斯不是在挑衅或威胁她,也没有表现出实力凌驾于她;瓦尼塔斯不过是个凡人,可他压制着贞德。他没有收到请求就做了承诺,又让人不得不信服他当真会这样做。贞德想着瓦尼塔斯,听见猫开始说话了。猫说:“贞德啊……”用的是老人絮絮叨叨的语调。

“贞德啊……一个人类的温柔是不值一提的,你不能因为它看起来罕见,就过分地珍视。一个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也不会长久地为了你停留。……我不知道该同情你,还是责骂你。”

猫说完这些,慢慢走近她。当她稍微蹲下些,想听得更仔细时,她感到一阵晕眩。晕眩过后是路加的脸。路加问她怎么了,可她觉得回答不了年轻的主人。眼前只剩下鲜血淋漓的同族,和她低头可见的脏裙摆。



贞德同瓦尼塔斯见面了,他拿着一只旧相机,站在路灯前,为贞德拍了一张照片。相机有着木质的壳子,瓦尼塔斯用手指敲出了节拍,并哼起歌来。他一面说:“哎呀,真是杰作,我把你拍出了风韵。”一面又不让贞德拿到它。

后来他们到了屋顶,瓦尼塔斯喜欢的角度,俯瞰法国街道的繁忙和陈旧。一些鸟用椭圆的眼球木然地看他们。一阵风吹过来,瓦尼塔斯的头发向后散开,耳环在摆动。贞德看着耳环,只觉得漂亮又异常。她忍不住问道:“瓦尼塔斯……你对夺走人的生命是怎样看的?”

瓦尼塔斯没有动,只眼珠转过来,看看左侧的人。他安静了一秒,瓦尼塔斯看着她,大笑起来。贞德抓住他的胳膊:“你在笑什么呢?”

“什么?你在问我?”他说,“我亲爱的贞德,你更了解这件事。”

“你是不是没有杀过人?”

瓦尼塔斯高兴地说:“你是在想之前的约定吗?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避讳的事,只要符合你的需要,我就会立刻帮你了结。”

“可我并没有说需要呀。”

“因为我喜欢你。”他那样子就像是在说,我完全能看透你。

过了一会,瓦尼塔斯说道:“消灭人和赞赏人不矛盾,喜欢和杀死同一个人并不可怕,只要那是她的想法。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