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Osoira
夜晚,伦敦街头,无法入睡的小伙子们在街道上狂奔,托着音响,操着口音,尖叫,大笑,呼啸而过,就像撕开薄雾的火车。现代空气较之二十世纪并无显著差异,凌晨的气氛包裹着陈旧宅邸前精心照料的花丛,月亮像条发病的猎犬。
尽管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尽管历史遥远得像一条被榨干髓液的海鱼,有些咸腥的故事仍然在口腔中幸存。除了不曾入世的不朽者,没人能检验故事的真假。此时此刻,一个活体的故事正坐在维多利亚时期遗留至今的扶手椅上,静静研究着挂毯的秘密。
厚重的窗帘遮蔽了黑夜,让室内宛如一个拥挤的地下室。但地面和置物架都一尘不染,有些无可避免地生了锈,灯光的敞亮程度已完全落后于时代,照明设施还是些古董烛台,恐怕会被苛责有着焚烧房子的风险。有一次,房子主人点了烟,合上眼睛,进入安宁的梦境,桌布就这样轻易地燃烧起来,像一根在风中摇晃的瘦弱苇杆。他往常不会犯这种错,但日子拖得太长了——有时他无法控制自己在眩晕中合上眼睑,却并不知道吸血鬼也会害低血糖。事后,由于洪水猛兽般令人畏惧的网络购物,还有不肯彻夜营业的实体店,他只能费尽周折地独自完成修补工作,所幸那些珍贵信件都还完好无损,唯一的缺憾是有些纸页的边角卷了起来,这该死的潮湿。
正当他舒适地靠在扶手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色沉静地略微歪着头,在烛光下翻开一本保存完好的手稿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来自旧时代的格林·已不再是伯爵·洛佩兹放下翘起的一条腿,并不意外地起身。那张熟悉的、具有南欧人相貌特点的脸庞,就这么随着门外的夜色渗透进来。有时候,他会从窗子爬进来,手指间还拈着几只从草丛捉来的蝴蝶。有时候,他藏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直到格林指认了他的位置,才露出平时那副顽劣的笑容来,再一屁股陷进沙发里。而今晚,似乎是有些特殊,他忽然来了兴致,像一位平常的访客似地出现在门口,甚至愿意挺直腰杆、敲了敲门。
“你是一点血也没喝呀,我亲爱的格林!同以往相比,你确是瘦了不少。”黑发的吸血鬼——罗文·弗洛雷斯——挤入室内,用膝盖顶了一下门,冷空气便随着门锁咔哒一声被关在外头,“但这怪不得你,我猜想是因为如今的人类血液质量太差,谁叫他们天天吸食海洛因、净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呢?就连刚才同我擦身而过的一个家伙,都散发出劣质的血气。唉,真是的!要总这样,谁还能重新捡起食欲?”
话虽如此,他豪迈地舔了舔嘴巴,才勉强将一抹血迹从唇角清除掉。
“您说得完全没错,弗洛雷斯先生。恐怕只有不以血液为主食的人,才能免受这种折磨了。”格林轻笑了一声,接过他的外套,将其好好地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
罗文像一只林间的乌鸫似地跃入房间。这布局虽比一个世纪前窄了些,但在独居者精心的照料下,倒也算得上典雅、体面。在他来访的几次,这儿都有些细小而精微的装饰变化,但若不是观察力出众的家伙,恐怕很难注意到其讲究之处。而且,这儿几乎没有任何现代设施——除了那台突兀的、四四方方的冰箱。单单一扇窄小的门扉,就像是切割了间隔百年的两个时代,而这个长期滞留在夜晚的房屋主人,自然丝毫没有受到现代社会的影响,仍旧有些不舒适地保持着老派作风,即便待在家中,也穿着整洁无暇的衬衫与马甲,站姿挺拔而优雅。
“可是,照我看来,这种饥饿虽未严重影响你的外貌,却会让你状态不佳。我全都听说了!一个饿极了的吸血鬼会兴致低迷、走路摇摇晃晃、经常产生晕眩的感受,是不是?这可真稀奇,我就从未体验过那种感觉!”罗文一边在室内穿行,一边飞快地说道。他打开了房间角落里的冰箱,“咦,我上次放在这儿的血糕呢?!”
“您一连离开了好几个月,那些都很快化掉啦。不过,我把模具收纳到了下层,您有空的时候可以再做一个,怎么样?”格林不急不慌地说道,正待在书桌前,将方才搭在膝头的书本复归原位。
“不,我已经对它失去兴趣了!你瞧……”罗文从冰箱里取出几本古典做派的诗集,来回看了看,“你倒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这书皮又冷又脆,正适合一个需要保鲜的夏夜。可惜的是,我还是没法将你喂饱,不如这样……”
黑发的吸血鬼没有直接说出那个词,而是合上冰箱,挪到了离书桌最近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从下往上瞅着蓝发的吸血鬼。
“我已经很久没有亲手狩猎了,难免会有些生疏,恐怕拖您的后腿。”格林·洛佩兹慢悠悠地说完这段话,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不,你不会。”罗文笃定地说道,在沙发上随意地蹭了蹭,“你的技巧从未没有生疏过,这我得打包票,不过,外面那些猎物的确是越来越次啦。有的时候,我都懒得去公园里割开一个人类的喉咙,要想吃顿能满足胃口的大餐,这比中彩票的几率还小——你知道彩票吗?就像五十年前的证券,他们真是热爱这种希望渺茫的东西!噢,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对了,咱们至少应该出门晃晃,我想和你出门晃晃啊!”
“那么,您想先去哪儿晃晃呢?”格林轻声问道。
他踱步接近沙发,而罗文一个翻滚起身,迅速盘起了腿,在沙发上动了动,恰巧空出一半的位置,让格林得以落座在他的身旁。
“我得想一想,我得想一想……”罗文闭上眼睛,这个问题似乎困住了他。在如今的伦敦,到底哪里算得上好玩的地方?其中又有哪些在夜晚可行?他知道城市边缘有一些僻静的废墟,但过多尘土恐怕会把他男伴的衣服弄脏,不可行。有些地方住着他的盟友、线人或是无意间制造的年幼吸血鬼,但他已经很久没去过问其中的大多数人,也不希望他们参与到这个夜晚,让这段时光产生过多的杂质。所以,到底哪里好玩?到底哪里好玩呢?
“科堡剧院,怎么样?我记得那儿一直久负盛名。”格林轻声建议道。
“早就关门打烊啦,我亲爱的格林!——不,不对!它又重生了一次,如今叫做甚么老维克剧院,门口用起了红色的灯牌,镶嵌着几个圆润的字体。”
“还是您对如今的伦敦更了解呀。”格林不禁感慨道,他的确很久没有接触过外界的消息了。
“不过,倒也奇怪!他们现在还在上演一些……莎士比亚的戏剧,真让人搞不清楚时间到底有没有向前流逝,但这也是一种妙处所在。话又说回来,我亲眼去看了,那根本就不是莎士比亚,只是借了个名头而已吧?”罗文笑了两声,又动了动脚指头,“早知道当初咬那家伙一口,万一他撑得住,还能多看些噱头!”
“不同时代的人们总存在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却以看似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格林说道,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让他对外界愈发厌倦,而无法从中得到探索与发现的快乐了。
“这倒是。不过,我很期待那老家伙看见饰演麦克白的演员一件件脱掉衬衣,在舞台的立柱前做出口交的动作。啊,现代人这些无聊的小设计,我当初的编辑怎么会预料不到呢?”罗文随意地摆了摆手,“啊,我想到了!”
他没有直接朝格林看过去,却伸出一只竖直摊平的掌心,悬在两人的中心位置。
“您想到了什么?”格林用右手端着一杯茶,左手则轻轻地搭了上去。
随着罗文·弗洛雷斯如一场暴风雨闯入室内,一切都似乎开始加速。他们的掌心正如此轻柔地重叠在一起,每一根手指都匹配起来,却并不刻意嵌入对方的指缝。格林一边配合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一边不动声色地喝了口刚泡的茶。尽管这无法替血液来缓解吸血鬼血脉的饥渴,却是英国人血脉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接着,嘭地一声轻响,他们便坐在一间酒吧的偏远位置。忧愁的英式摇滚乐,似乎过于暧昧的男性主唱与吉他手,还有各自喝醉的群众们,伴随着令人眩晕的迷幻灯光落在了他们的周边。
“您瞧……”格林顿了顿,目光仍然落在罗文身上,而不是像对方一样兴致勃勃地观察室内环境。他略带责怪地开了口,“我的杯子还没放下呢。”
“抱歉,抱歉!再来一次吧!”罗文立刻无所顾忌地说道,握紧了同伴的手。
转眼间,他们又回到了格林的小屋,那庞大的喧嚷和音乐声忽然归于宁静。
“还请稍等一下,我需要换件衣服。”蓝发的吸血鬼这样说道,放下了杯子,便前往卧室进行梳妆打扮了。
在等待他的过程中,罗文自得其乐地捡起了同伴喝过的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曾经专用的杯子就放在近处,而且擦得干干净净、无须再作清洗,这不是巧了吗?
“让您久等了,真是抱歉。”格林适时地回到客厅,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位教科书级的英伦绅士,不过,也许是基于对现代社会的有限了解,他削减了部分古典的设计(否则可能被当成做复古服饰科普的油管主),因此看起来既保持了一贯的体面,又更简洁、随意了些。
“对了,您觉不觉得,这里还少了些什么?”格林指了指脸庞。
“嗯……”罗文凑近他,仔细地看了看,“不,你看起来完美无缺!”
“我是说,您要想混入人群,需要一些遮挡的装饰。”格林哭笑不得地说。
罗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他似乎享受起了某个灵机一动的主意,自顾自鼓捣了半天,变出两副墨镜来。
“这种款式……”格林有些挑剔地看了看墨镜,又看了看罗文,只好无奈地微笑着说,“好吧,那就请您再次伸出您的手,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罗文连忙牵起他的手,回到那个令人感到格格不入、却又对异类格外包容的地方。这一次,他们出现在了吧台的高凳上,隔着几个空位的地方,有一些烂醉如泥的年轻小伙子。酒保身旁的墙边,除了满满当当的酒架、让人目眩神迷的彩色调制品,还有些设计古怪的纸张(海报)。其中一张是黄色基调,一辆火车载着巨大烟雾呼啸而过,头顶还印着字:Modern Life Is Rubbish(现代生活是坨屎)。 格林静静地心想:原来他们也有自知之明。
“我曾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来过这样一间……酒吧。”格林斟酌着措辞,直到他发觉这地方并不存在任何女性,而不远处的男人正在抚摸另一个男人的屁股,“但仔细来看,他们主营的活动略有一些差异。”他有些好笑地说道。
“你的判断是对的!”罗文笑了两声,正当他想继续说话时,酒保凑过来问他们要些什么,罗文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但他蓝发的同伴很快便阅读了墙上的菜单,要了两杯从名字上判断至少不会毒死他们的鸡尾酒。
这下,他才继续飞快地说道:“没错,这是一间同性恋酒吧!这和那些地下卖酒、奏着爵士乐的酒吧可不一样,在这儿真正受欢迎的是男性人类,而酒精顶多是一张入场券罢了。”
“您知道吗……”格林拉近了距离,在他耳边提醒道,“血液受海洛因影响最大的人群,经常聚集的地方是哪里?”
“就是这里!”罗文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看来,所谓劣质的血气,也能娱乐您呀。”格林轻声说着。
话音刚落,整间酒吧的灯光黑了下去,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停电(上次社区停电,格林的房子可没受到影响,却因为是唯一亮着的房屋,不得不处理一些问话的麻烦,后来便把窗户封紧了、加了更厚重的挡光板)。不过,混杂着电流音的音乐声提醒着他们,这不过是表演的一部分。
似乎是确保人群的注意力都转移过来了(除了那些业已醉倒、神志不清的家伙们),舞台处的灯光剧烈闪动起来,这让格林觉得有些晃眼睛,只好眯了起来。随后响起欢呼,在这儿,唯一的好处似乎是,正如整个空旷的现代社会一样,他曾经享有的社会地位都变成了一张烧焦成灰的纸,而即便拥有完美无瑕、每一根都染色均匀的蓝色头发,也无法在人群中表现出独特性了,他们就像血融入水一样浸泡在这个过于吵闹的空间里。不过,他的漂亮脸蛋依然吸引了一些旁人的注意力,有些人透过忽明忽暗的灯光朝他微笑,但恐怕因为他和罗文肩并肩、密切地贴在一起,尚且没有勇敢的家伙上前搭讪。
“您不想……去舞池里尽兴一下吗?”在巨大的音乐声里,格林再次贴着他的耳朵说道。灯光落在他的头顶,将他的发色显现得很迷幻。
“哦,不!这舞有什么好跳的?他们只是贴在一起,享受和对方搂抱的触感罢了。再说了,我唯一会选择的舞伴就是你,而在这种地方跳舞太不适合你,还会让我们的鼻腔不得不容忍太过密集的、腐臭的血气,这主意虽然不坏,但也远远不够有趣啊!”
“是吗,您已经满足了吗?”格林轻轻地说道,伸出一只垂直摊平的掌心。
“估计差不多了。”罗文说着,把自己的掌心贴了上去。
他闭上眼睛,等待那嘭的一响,将他们重新带回安静的、私密的深夜小屋里去。但在生效的前一秒,罗文还是没忍住戏谑地叫了起来,对一个瞅着他们的小伙子说道:“嘿,你!别看了!回家去吧!”接着,他们便在下一次灯光熄灭时,从这个伦敦街头的封闭空间消失不见了。
“真正回家了的,其实是您呀。”格林缓过神来,已经回到了沙发上,他用手套捂着嘴,轻飘飘地笑了几声。
“啊,这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所谓变装女王,这不是几十年前就有的东西吗?他们不过是改了改装修,放进去一些年纪小的人类家伙,就以为是新的创造啦!”罗文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脑袋向后躺去,倚靠在沙发陷入的部分。
“您累啦。”格林注视着他的脸说,一边将身上的外套脱掉,挂在入口处的衣帽架上,罗文的外套旁边。
这之后,他们便一起洗了澡。曾经有一次,罗文回了家,便待在这个浴缸里,玩着指缝间捉到的蝴蝶。而这一次,他们膝盖顶着膝盖,彼此躺卧在同一个盛满水的浴缸里。所幸现代的吸血鬼并不恐惧水,不像某些古典小说一样有着清洁身体的麻烦,也无需像某些传说故事的女王一样必须屠杀处女、用鲜血沐浴。他们只是坐在温暖的水中,浸泡在热气里,一只黄色的橡皮鸭在两人中间毫不害臊地游着泳。
最后,连胡闹的青少年都不再出没于街头。某些鸟类的叫声渐渐响起,盖过了夜间的虫鸣。罗文哈欠连天地躺在格林的大床上,即将伴随早晨的序曲而陷入睡眠。但他忽然想起什么紧急的事情似地弹跳起来,目光炯炯地瞅着格林。
格林歪了歪头,看向他。
“啊,你这个坏家伙!”罗文扯过他的同伴,将他摁在床上,又用尖牙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胳膊,然后用嘴唇砸了几下对方的嘴唇,将他的口齿凿开,渡入一口鲜血,“我怎么忘了?明明一开始是为了猎物,你却不提醒我!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
说罢,他把头一歪,便几乎睡过去了。
“……早安,祝您好梦,弗洛雷斯先生。”格林舔了舔牙尖的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