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


昨夜下了密密的雨,屋子里闷得不透气。我妹到院子里撒尿,回来的时候屁股肿了一块,原来是墙缝里恰好有个水蚁巢,被她那泡尿给淹了,还剩下几个散兵游勇临死复仇。我听说后哈哈大笑,小妹痛骂我残忍,我仔细一想,确实残忍,所以停下不笑了,但心底里一直有种侥幸的快乐。肯定是因为我厌恶她,所以听说她倒了霉,我就快乐。

距离今夏的台风过境,已经有一两天了。

我们紧闭门窗,取消了本就没必要的行程。风暴不知要持续多久,梅雨季刚刚到来,窗户总是雾蒙蒙的,湿气很重,衣服根本就晾不干。有时我深吸一口气,便流鼻水。

停摆的这几天,每个人都需要一点发泄。我们家没有电视机,所以我掏出作业本,默写起曾在邻居家看的《射雕英雄传》台词。我妈用粮票换了两斤大米,一瓶酱油,有时不做配菜,就拌油盐饭给我们吃。我妹吵着要吃肉包子,在地上打滚,发出宰杀活猪的叫声,宣称这是虐待儿童。我觉得很可笑,邻里十几户,就没有不打孩子的。她是没有被打过,才觉得这是了不得的事。

我爸一个劲地抽烟。这些烟很便宜,但也不好搞,都是从单位的饭局上顺来的,一根又一根,积少成多。可恨的是,我们俩共用一个搪瓷杯,每次凑近闻到那股洗不掉的味,我的胃里都要翻江倒海。闲着没事,他就脱了袜子踩在板凳上,对我们呼来喝去,给他拿烟灰缸、倒水,或者站在旁边挨训。唯一不能由我们代劳的事情是上厕所,我爸无法容忍把厕所搬进家里的变革,认为屎尿的气味会把家里彻底搞臭,所以,即使腿脚再不勤快,他也会提着肥大的裤腰,晃到外头的公厕去方便。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我对公厕恨之入骨,从小就是这样,全因为那是一个撕破了隐私的场合。在外面,公然谈论黄色笑话都会被以流氓罪的名义举报。但在厕所里,我们好像成了一排牲畜,连一片挡板都不配拥有。陌生人互相窥伺身体最肮脏的角落,听见彼此的排泄物落进水坑的扑通声,在呛鼻的恶臭之中有话没话地侃大山,评价男孩的“小雀雀”,意淫隔壁的女厕所,谈昨晚做了谁的春梦,说尽粗鄙之语。我们素不相识,却被迫亲密到这种地步。一切文明、礼貌、尊严都荡然无存。出了门,走上大街,人人都穿着盖过胳膊的衣服,在反衬之下,这也显得很虚伪,尽是些表面功夫。

我考初中的动力,一度就是到镇上去,听说那里的设施较新,厕所会有挡板。我能成为一个人类,而且脱离这令人恶心的环境:我讨厌所有的小孩子,尽管我自己就是个孩子。每次晨读,所有人拖着长音,明明可以利索地咬字收尾,却偏要表现得像个弱智。有时我怀疑他们根本不思考,而且天性邪恶,就像未开化的野兽,散发着无穷的恶意。我不敢站在院子的高处,一旦这么做,就会有小孩窃笑着凑近,从背后推我下去,同家长抱怨,也只是得到“小孩闹着玩”的含糊推脱。邻居家挂着鼻涕的男孩,一副痴呆相,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手伸进我妹妹的衣服里抚摸,我撕开他们,反而被两个小孩大声耻笑,只见他们像恐怖分子一样追逐起来。小学同学起立回答问题,总有人会抽走他的凳子,害他摔个屁股墩,全班哄堂大笑,在这片笑声里,我几乎是火冒三丈——凭什么要因为一个人倒霉而笑话他?真正的坏蛋明明是那个做恶作剧的小孩!然而他得到了热烈的捧场,仿佛这种行为是值得鼓励的。

这根本就不公平,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只要被归为玩闹,一切严肃的事实都冰消瓦解了。只要大部分人不以为奇,那就活该温吞吞地咽下去。

街道标语这么写,我们要“共创文明社会”。这行字神圣不可侵犯,因为在上面乱涂乱画是犯法的。但是,我也没见谁真把它放在心上。我对文明虽没有特殊的迷恋,但很清楚,我不愿像个动物似地活着。为此,我盲信着“改变”。如果换个环境,看见新的东西,全然摆脱过去的现实,或许就会有转机。初中的厕所会有门板,同学不会开恶劣的玩笑,要是撞到了我放在课桌上的胳膊肘,兴许还会说对不起。



我从回想里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傍晚了。那股湿热的潮气萦绕在屋子里,久而不散。窗台上肉眼可见地积满了水蚁,我检查了三遍插销,才安下心。

被我糟蹋的作业本,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张铅笔描成的脸,一个是郭靖,一个是黄蓉。我拉开抽屉,拿小刀削了削铅笔,又给郭靖的脸颊两侧加了些阴影,以便显得坚毅有神些。

“你就不能画个我吗?”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吓得我浑身一抖。

这是我妹,不然还能是谁?单眼皮,蒜头鼻,大饼脸,还有一口不整齐的牙齿,一看见她,就让我意识到这个家庭注定不会以貌出众。我挑剔地剜了她两眼,忽然涌上一种悲戚的情绪,觉得我和她是一样的平庸,然而她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自信,以为我画个画都得是围着她转的。对于刚才的那些画,她甚至连句评价都没有。难道我只是个替她画像的工具吗?

我开了口,说出来的却是:“你站那儿吧,别动。”也许是刚刚取笑过她,我还有些愧疚,这时油然而生一种讨好她的冲动。

从前也有类似的事,当时我妈生病了,整天发着怨气,让我有了一种安抚她情绪的义务感。我自个儿跑回屋子,用蜡笔吭哧吭哧画了两个男的和两个女的,高低错落却贴在一起,脸上都挂着假惺惺的笑,头顶写了几个大字:“幸福一家人”。结果这礼物真的很受用,他们忘了像平时一样点评我画得丑、画得不务正业,而是把这当成一枚勋章,满足地保存起来了。得到了他们难得的表扬,我心里也美滋滋的。

但是没过多久,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又来敲打我的神经:父母喜欢,是因为这东西和他们相关,还带着积极的、示好的信号;连我妹都说好看,但她以前看水平相近的作品时,从来不这样说,这代表她是受了其他人的影响,而不是发自内心地评价。最值得责备的是我自己:这么一桩小事,已经将创作的纯洁性彻底毁灭。它根本就不真诚。

虚情假意的事做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刻意把小妹的五官美化了些,才递给她看。

“我的妈呀!鼻孔这么大,一点不像!”她嚷嚷起来,将纸片扔掉,转身就走了。



晚饭比平时推迟了一些。我们家住筒子楼,灶台摆在走廊上。听见台风的呜呜声,我真担心锅碗瓢盆会砸伤人。等到风声平息了,我妈才蹑手蹑脚地出门,趁机烧了顿饭。

四个人围坐一桌,头顶的灯泡坏了半年,还没找机会修,原因是我爸说要搬家,现在换灯泡不合算,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天能搬。借着里屋的微弱光亮,我们看不清彼此沉闷的脸,在无话可说的氛围里,用筷子夹起一颗颗黏腻的米粒。

“快用光了吧?”我爸盯着碗里说,用嘴吮了吮筷子。

他既不说清指的是什么,也没明确是对谁说,但每个人都习惯如常,我一听就知道在问粮票的事,却不愿做那个接话的冤种。我妈拈了一块菜叶到我碗里,说:“明天就去排队,米还有剩的。”小妹瞪着我碗里的菜叶,直鼓眼睛。

那男的也不吭声,埋头扒饭。接着,又是一阵钝刀似的沉默。我低着头,感到愧疚,都是因为我耍了性子,才导致话题断在了我妈那里,这和她的好心并不相称。

“你知道不?”她却好像不在乎似的,突然补了一句,“老李家的娃子没了。”

我的心中倏然一惊,却在恍惚中咽下一口米饭。

小李是邻居家的女孩,她比我大几岁,但是没有考初中。她和奶奶住在一块儿,爷爷早年因为肺病死了,父母则带着她弟弟去了城市里定居,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似乎也不打算拨钱,导致她实在没法继续念书,而是进了工厂。我和她接触不多,但单方面觉得聊得来,因为她比别人想得多,能读懂人的心事。

有一次,我在楼道里同她碰上,闲聊起“你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稀松平常问题,她从厂里下班,我从学校回来,都往自己家里去。她说她奶奶信佛信得厉害,请了一帮镇子上的教友来聚会,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往外掏,最后等她回家,还要扫地上的瓜子壳。我起初听得炯炯有神,边上楼梯,边热情地回应。接着,话题又扯到了工作,听说有个工人被轧断了手指,找人要赔偿,上层踢皮球踢了半个月也没着落。还有些年纪大的男人,嘴上说着要教年轻小姑娘认清现实,结果只是找机会说些不着调的话……话头落到这里,她突兀地停顿了,而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想象着她在做工时的样子,还有那些或大或小的遭遇,觉得左右为难,我既不能像真正体验过一样,对她表示赞同,也不能凭空感叹这真是糟心,因为对她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件小事,一旦用情绪强调了它的存在,倒反而在她心头也留下一根拔不掉的刺了。

“嗳,都没啥。”她瞥了我一眼,仿佛察觉到什么一样,快速地说,“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我还在考虑要怎么回答,她就突然换了话题。我愣了神,也只好接上。

过了一会,我才呆呆地想到,她是以为我对一开始的话题不感兴趣,不想强求我接下去,所以给了个台阶。可是,这完全是误解,又已经耽误了解释的时机,让我感觉十分难受。另一方面,她又是出于善意,我实在是没法指责她。然而单单把这件事拎出来说,就让我感觉仿佛指责了她。



我终于哭了,双手蒙着脸,先是呜咽,然后嚎啕。想到这里没有任何人理解我的想法,无论我如何详尽地解释这种情绪的来源,他们也会拒绝倾听,并拿出千百种说辞来否定一切前提,我又在幻想的对峙中哭得歇斯底里。

笃,笃,笃。有人痛打了几下门板,接着是拧门把手的声音,接着,是我妈惊疑、很快转为恼怒的吸气声。我感觉像被空气噎住了,无法回答她连珠炮似的问题,这恐怕更是加了一把火。

不一会,我的房门被冲破了,它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结实。出现在那儿的,是左手抡着拖鞋,右手拿着铁丝衣架的我爸。后面的事情实在平常,已经没有描述的必要。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痛哭为什么会挨打,后来我才想到,这正是父母排解焦虑的一种方法。而且,我用椅子堵住了房门,划定了不允许他们进入的边界,但是孩子怎么能有隐私?如果你想要隐私,那就一定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抱着头,弓着背,毫无尊严,只听见小妹嘻嘻地笑着,拍起手来,嘴里喊着“鼻涕大王”、“屁股开花”,声音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