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故事
给你讲个故事吧。
别着急起身。这是你入梦以后才能听到的故事,要是你醒了,我们今天就得打住了。
是这样一个故事。在那遥远的国度,有一个村落,里面有些快要熟透的苹果树,一些很青很青的草。
在这里,有过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床榻紧挨着这棵苹果树,他常可以闻见夜里青草的气味;但他并不能看见,他是个盲孩子。
他并不是天生的盲人。他是在过去的一次恶疾中失去视力的。他也曾用肉眼估量过太阳的温度,他也曾相信牙仙、精灵和复活节兔子。他曾快乐过;而现在他已失去这种能力了,并且是无法挽回。
他有时会把触碰到的牙刷、积木及一切东西推翻在地,就好像那是将黑夜强压在他身上的假想敌;他听见物件落地的声响,就好像一个理想宣布终结。
他说:啊,都不过是谎话罢了!什么牙仙,精灵,复活节兔子,什么甜美的幻境,什么故事里的风沙和星辰,都不过是谎话罢了!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道:“你说的不错,但你不能就这么否认它们。”
“啊,什么?”孩子惊讶地说道。
“这世界上始终是存在它们的,世界上总是有牙仙和故事的。”那个声音答道。
孩子慌忙地转过脸去;那是什么?一个全体黑色的人,形容不可分辨,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镰刀,周身冒着黑烟。他看不见,于是他伸出手来,却只能摸见一团沉默的空气。
孩子那时已发起了高烧,枕在床头,一副病恹恹的姿态。他面色和外头的苹果一般红,而且是一个病态的红色。
“你是谁?”
“我吗?……”当孩子问起时,那声音才慢悠悠地开口了,“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从那天起,孩子认识了死神。从某种角度讲,死神是他在世上拥有的最后一个朋友;从另一种角度讲,死神并不是他的朋友。
那天听了死神的话,孩子便问:“什么意思?”
“啊,其实我也不知道。”死神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而只是身边的烟雾呈现出一派缥缈,“我不知道。”
如果死神对人间的各种规定略加了解的话,就会说:理想主义者指善于运用直觉去认识世界,运用情感去对世界作出判断的人。但死神显然不会了解。人世间的规定,对词语意义的规定,对景色象征着的感情的规定,对写作文体的规定,关乎生死的事的规定,如此这般,死神始终也无法理解。他只好有些愚钝地工作。这样的死神只会说:“我不知道。”过了一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称理想主义者了。
孩子看到死神,默默地想:我一定是快要死了。因为我快要死了,死神才会找上门来。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死神举起了镰刀,要将他的肉体变成空壳,再把其中受尽折磨的内容物——孩子的灵魂带走,安放在一个特制的小瓶子里。
“十五分钟以后,你就会死掉了。”死神说道。
孩子说:“请等一等!我还有事想要拜托你。我在生病之前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教会我吹响树叶和用麻草叶编出花样,我则会去树上偷鸟蛋,告诉她是太阳的卵。而我现在是连太阳的金色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曾和她有一个约定。她要我送她一朵太阳花,我这里有一朵——已经成了枯花,你可不可以帮我送给她?她住在河水的对岸,脸上有一些可爱的雀斑。”
死神望着他,摇了摇头:“你的那位朋友已经死了。昨天下雨的时候,她是被肺痨杀死的。”
孩子沉默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十分钟以后,你就会死掉了。”死神说道。
孩子说:“请等一等!我还有事想要拜托你。我在生病之前喂养过一只黑猫,它看起来十分的悲伤,但它又亲近我。这真是十分的残忍,但是又没有办法。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它,回想起来,也只是一片浑浊模糊的乌黑。我的抽屉里有一包小鱼干,你可不可以帮我带给它?它待在桥洞下面,如果找不到,就该在裁缝店的衣架上。”
死神望着他,叹了口气:“你的那位朋友已经死了。上个月的某个早晨,它是被流水冲走的。”
孩子垂下头,脸上的表情安静又遥远。
“五分钟以后,你就会死掉了。”死神说道。
孩子说:“请等一等!我还有事想要拜托你。我在生病之前收到过一封信,但我并不明白上面的文字,你可不可以念给我听?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心愿。我即将死去,我没有希望,我的朋友死去,我的信仰无法归来。我等待死。无论信的内容如何,我都不在乎。”
死神望着他,犹豫了一下:“你说的信在哪里?”
“我的枕头下面。”孩子说道。他的呼吸变得滚烫了。
死神把信取出来,读过一遍后,孩子又问道:
“唉!五分钟是不是已经到了?”
“是的。”死神只得答道。
“那么,你要杀死我了?”孩子叹了口气,但这口气不像是不舍得,倒像是被解放,“现在看来,那封信倒也没那么重要了。你看,理想主义者,我还没有成年,就已经彻底不相信精灵和其他一类怪力乱神的说法了。是病痛和绝望叫我这样的。活着真残酷哪……”
“唉!”死神学着他叹气说,“你现在该相信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该相信了。”
“什么?什么?你不杀死我么?”孩子几乎是大喊大叫了起来,可他又动弹不得,只叫了几声,就又虚弱地重新躺回了床上,他质问着死神,说道,“我这时应该已死了!”
“本该。但是不该。”死神慢慢地说,他把那张纸揉在手里,“这是精灵写给你的。恭喜,恭喜。‘亲爱的孩子,我将给予你永生的权利’。也恭喜我自己,我可以推掉一份工作,少受一点憎恨。”
“喂!”孩子大叫了一声。
死神说:“什么?”
孩子又不说话了。他闭上了嘴巴,蜷缩在那个角落里,披着属于他的一隅黑暗。
“我更加恨你了。”过了一会,孩子低声嘟囔了一句。但死神已经不可能听到了,他永远地远离了孩子的房间,再也不会来临。
孩子听见了什么,他听见枯萎的太阳花彻底化成灰土的声音,他听见水流里的猫的尸体下沉的声音,他听见星星里的精灵向他狡猾地微笑。他听见窗外的苹果落下。他听见冬天又近了一步。
他好像进入了一场漫长而无梦的睡眠。
魔女的故事
魔女吞下了我的灵魂,并呲牙咧嘴威胁我——为她作一部传记,像所有写给英雄的赞歌那样,予她一份独有的秉属于书面的灵魂,与英雄比肩而立的勇气。如若我拒绝,或完成的时间超过期限,我的血液就会顷刻抽干,骨骸崩摧成灰,泡进冥河水。
于是我咬破拇指,用血液在雪地上书写;魔女把眼睛挂在月亮的尖端,双手放在我的颈部,寒气包裹我的身躯。我开始写了,语调是幽怨而痛苦的,混着血水中的铁锈味。
魔女分为三类:谎言魔女,怜悯魔女和死线魔女。谎言魔女杀死说谎的人;怜悯魔女杀死有过剩同情心的人;死线魔女杀死做事超过期限的人。这位魔女正是最后者。
魔女出生时就是魔女,但还没出生时,她们只是魔法。在黑夜里,月亮收集了尖叫声、笑声和猫叫春声,按不同比例混合在一起,便合成了不同魔法的胚胎。血红的暮色像一个巨大的子宫,月亮则是狂吠的、象征雄性的魔鬼的脓疱。人类害怕魔女,但人类驯服了猫,因此,在我们心中,魔女好像也不是不可驯服的。
魔女与人的相似点,是身体外观与内心情感,除此以外,天差地别;而内心情感,实在太过相似;不如说魔女是人类恶念的无穷膨胀的显现,因为没有哪个魔女没有一颗野心。
这位魔女拥有的是恋爱的野心。她想单方面地爱上谁,对方会知道她的心意,却绝不能爱上她,也不可以主动找她。这算是怪癖。魔女长得美艳绝伦,因此,她已经杀死半百个回报心意的男子;她可能觉得恋爱应当是信仰,信仰和爱情是不同的。信仰是全心全意的,爱情是片刻的;信仰是用来崇拜的,爱情是互相接纳的;信仰是表面的单向,实质的双向,爱情是没有方向的;爱情可以说是信仰的一种表现形式,但如果没有爱情,也存在信仰。而一旦信仰向爱情靠近,偏过太大的角度,信仰就会堕下神坛,就会黯然失色。
魔女是多么可悲,又多么可爱啊。
我不会爱她,最多只是投以怜悯;而现在,我其实对她只有愤恨。我不愿叫她杀死,因为我的生命应当属于自己,我早就计划三十岁生日时自杀,现在她想扰乱一切,我讨厌这样。
但这不相关。继续谈魔女,魔女与她的第一个爱人,一位东方角斗士,矮小结实,敏捷而英俊;入夜以后,魔女拨开他的鬓发,亲吻他坚硬的颧骨;角斗士忽然圆睁着眼,猛坐起身,用矛刺穿了魔女。魔女流出了欢欣的血,她狂热地爱上这个男人!她希望他能粉碎她,撕咬她,使她成为迷雾,成为残渣。但角斗士的面上显出了惊惶的神色,好像被月亮的阴影掌锢五脏;他颤抖着喉管:啊,天!啊,天!我做了什么呀?他跪下来想向眼前的天使求饶,他带着爱意去吻她的脚,于是魔女俯下身子,把眼泪拉长成刺,切烂了他的脑髓。
魔女流了许多泪,又盲目地爱了许多人。但那些人没有谁成为她的信仰,他们都为情爱死去。这些人比夏日的晨雾更加卑微,热气中升腾着腐烂的信息;她的泪几乎快要流干,也没有窥见黎明中的神坛。
魔女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养鸡场主人的侄女,没有父母,非常美丽,白净的肤色好像会在日光下消逝。魔女从风车的罅隙中探出衣角,女孩并不注意;魔女伸出黑夜的手,女孩在暗处退去。魔女的背脊渗出了欢欣的汗水,好像这女孩能成为一种不可及的梦想,信仰。但女孩再次出现,她手中的食物和水与地上的灰土、自身的血混合在一起。魔女第一次亲吻死尸的嘴唇。她唱起歌来,非常难听,便又止住;她发出哭声。
魔女爱上了一只鸟,一只鸟总不会回馈爱情吧?但她忘了,鸟是朝夕啼唱的动物。魔女爱上了一只鸟笼,但鸟笼毫无顾忌地陪伴她,好像日月与黑白都不及魔女重要,这也是她无法接受的回馈。这个处处透露着爱的反馈的世界使魔女心底发凉,她不知道自己追寻什么,渴盼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具备着怎样的意义,意义是否可以被称为意义…
写到这里,我无名指的血已经流干,惯用手透出纸张与雪的颜色。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好像有谁在歌唱。遥远的歌声,非常美丽,非常动听,好像幼年时期夜半所见的金色的星星,在眩晕的头脑中温顺地发出亮光。
魔女在唱。
魔女在唱什么?
这歌声与她灌输给我的记忆并不相同,那分明是十足的动听、十足的美丽。正因为这,也许正因为这,人们总会爱上她,宇宙万物都爱她;而她也可以爱上宇宙万物,不费吹灰之力;这又恰巧是悲剧的诱因。假如魔女一无所有,只留下卑鄙可憎,她的理想或许并不会成为空谈,付之流水。
你为什么要那样看我?你别那样看我。你应该收回你的眼睛。魔女大声地,傲慢地指使我。
我突然觉得魔女很可怜。
是的。她比谁都可怜。她难道不像我吗?我的过去与未来,虽然与她毫不相似;我的现在,则透着死气与她交叉在一起。可我们难道不像吗?她在某种意义上难道不是我吗?我用将近一只手的色彩为她补充勇气,构筑灵魂,我难道不能算作是她吗?如果这样,那她就和我一样可怜,我也像她一样可爱…
魔女疯狂地扑向我,像一团火;而我半合上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有什么离我而去,骤然升起。世界像一团被搅烂的水花,粘稠的思维正在变得僵硬。我感到灵魂离我而去,肉体离我而去,魔女离我而去,我离我而去。原来魔女并不是死线魔女,而是用谎言掩盖自己的怜悯魔女。我为此付出了代价。现在,我在冥河水中,泡着不知所谓的内心的空影。
狐狸的故事
“请不要回复这封信!”
在红红的邮筒边,小狐狸拿出这封信,阅读了起来。
“抱歉这么唐突……真是,太抱歉了……但是。”
有什么可抱歉的呀?小狐狸想道,挠了挠自己刚长出的牙齿,又继续读了下去。
“但是!请听听我新作的歌曲吧。”
小狐狸正奇怪,伸出爪子摸了摸,才发现信纸后还粘着一张纸,涂满了不均匀的墨迹,和均匀的黑色细线。
小狐狸把这张纸放在耳边,仔细地听着,但无论放在左耳还是右耳,用左爪还是右爪捧着,都无法听见哪怕一点点声音。小狐狸觉得受了骗,但又没得法。
真是狡猾,真是大胆呵!骗谁不好,偏要骗狐狸。
小狐狸把纸张塞进邮筒,锁上了。过了一会,他又觉得不妥,回到原处,打开邮筒,把纸张装进信封里放好,塞进邮筒,锁上了。
“请不要回复这封信!”
在红红的邮筒边,小狐狸拿出又一封信,阅读了起来。
“抱歉打扰到你了……真是,太抱歉了……但是。”
但是?小狐狸想道。这家伙要道歉的话,就好好说嘛。
“是这样的。我是垃圾道里的一只鸟儿,在我住的地方,有着非常美丽的风景……”
小狐狸轻轻点着头,看了下去。
“在垃圾道里,有热水和星星。虽然很臭,但我毕竟不会闻见。虽然很脏,但我毕竟不会碰到。星星每夜都闪烁,我却每夜都可以瞥见。这太好了,太好了。
“这里甚至有一台旧的宝丽来……可惜已经不能用了。我也碰不到它。因为我是没有实体的。不然,我会给你一张我穿裙子的照片。”
“听说狐狸会把小孩的指甲染成紫色,这是真的吗?听说染料是从花中提出的,这是真的吗?”
小狐狸看到这,没有落款,但字还是上次的字。他想,这一定是个女孩子写的。
他想,她的字看起来像倾斜的芦苇。
小狐狸咬破了指尖的肉,在结尾写上一个“不”字。
然后,他就高高兴兴地锁上邮筒,回家去了。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关于垃圾道、星星和小孩指甲的美梦。
“你这样说,让我很难过。
“我觉得这样不好。”
在红红的邮筒边,小狐狸忽然哭了起来。
“我不会再来信了。”
小狐狸站在那里,轻轻捏着信纸,觉得难过极了,又十分悲伤,好像午餐肉变成了难闻的邮筒一样,伤心地不停哭着。
他才刚认识她呢。他还不了解她呢。但她说不会再来信了。
他一面哭着,一面抓出了第一封信中的“音乐”。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看了看,吞了吞口水,张大嘴巴咽了下去。一开始,小狐狸被噎住了,等他好了一些,又咳嗽了一阵后,忽然感到眼前的景象变化了。
天空忽然变得漆黑无比,并且浮满了星星;树梢上挂满了流泪的眼睛;他的红毛变成了紫色;他的眼泪变成了热水。
小狐狸的脑中响起了悲伤的音乐。
黑猫的故事
伊子在茶壶里看见了黑猫。
这是伊子最喜爱的一套茶具,白底青花,瓷质,光泽透亮。伊子在后院采来很大一束薄荷,滚热的开水使草叶舒展开,压迫出馥郁的清香。伊子揭开壶盖,想让薄荷气息晕染的沸水流入壶中,却发现了一只柔软小巧的不速之客。
“为什么是在茶壶里?为什么是黑猫?为什么这时来到?小家伙,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但黑猫并不回答,蜷缩在茶壶里,安定自若,仿佛国王拥抱着自己的王国那样理所当然。伊子伸出手轻轻抚摸黑猫的脖颈,掌心传来湿润而温暖的感触。
“让我为你拿来饼干和奶。”伊子飞快地跑进了里屋。
但当她拖着大袋小袋回到原处,却再也没能寻觅到一丝黑猫的踪影。
“你躲在橱柜里吗?”伊子踮起脚揭开柜门,只看见洁净的碗碟静静休息。“你做什么?又要让那些粘稠的汤汁和庸俗的调味料污染我们的脸庞?”碗碟们倒像炸了毛的猫,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伊子真怕它们会这样冲动地撞碎自己!那样就会被责骂了。她于是连忙合上了柜门。
“你在沙发下吗?”伊子俯下身探出头去,发现了一只红黄花纹的圣诞袜,“虽然你有些脏,有些臭。”伊子捏着鼻子,“但你也许该回鞋柜去。”“我不!”圣诞袜把脑袋埋得更深,“我是孤独的。”不管伊子怎样问话,圣诞袜也不再回答了。它实在是臭不可闻,也许这就是孤独的味道,伊子摇摇头离开了。
“你在画堆后面吗?”伊子把手伸向那副睡莲,“我很美。”睡莲轻轻地说,她是莫奈画的。“我知道,可你是赝品。”伊子想起妈妈告诉她的事情,但这似乎并不使睡莲愉快。她挣脱了伊子的手,紧紧黏住墙壁,任凭怎样用力也掰不开。但墙壁后是那样的平且窄,想必黑猫也不会匿藏在这儿,伊子点点头,赞同自己的想法,也便不在意了。
“你在窗外吗?”伊子支着脑袋望向窗外,让鸟鸣与花香团团围住自己,风里流动着栀子花盛放的讯息。似乎是很自然的,伊子知道黑猫不在这里,黑猫也的确不在这里。伊子不知道黑猫还会不会再来,正如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为黑猫的消失而失落,或者为了猜准一件事而欣喜。
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黑猫,但占据了伊子整颗心。你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是什么塞满你的大脑,使它如此拥挤?连那最细小的风也逃不出,最狭窄的涧水也流不尽,想象的力量,便不能离开!”她只会答:“是它!那只黑猫!”伊子舒适地闭上眼,在想象中飞行起来。
伊子看见黑猫藏在草丛中。
她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悄悄地和周围的伙伴通信,窃声求救。
“我给你个建议。”鸽子的声带里回旋着名叫咕咕的震动,“为她流泪,但不可泛滥成灾;照料她,却不能热情过火;让她知道你的爱博大、宽广,但对每一株花朵都将施以同等的关爱!”
“你在对谁说话?”“抱歉,我在对天空说话。”鸽子气愤地扑打洁白的翅膀,头朝着同样洁白如洗的云霄,“那个没有主见的笨蛋!半天下雨,半天放晴,还奢求人家姑娘接受他的多变不定!”
伊子不知怎地暗暗想:也许,花儿们是知道的。
她转念一想:黑猫是否知道呢?这已不是为天空操心了。
繁茂过盛的杂草遮掩住黑猫大半的身体,蹲踞在草丛边际的黑猫忽地跳出草丛,像一道流星笔直地冲出,先是缓步向前,又换作急促的奔跑,脚掌拍打着地面,很快便逃出数十米远。伊子下意识地追了过去,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以致于风都变得湍急起来,压紧了她的呼吸。
她竟跑得如此之快!除了风速的加快,景色的变转,伊子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可黑猫的身姿那样轻敏,只一跃便拉开了长长的距离。伊子感到体力快速地透支,可她的腿仍在飞快运作,仿佛穿红舞鞋的女孩疯狂地舞蹈般,没有丝毫停下的意味。
可黑猫,黑猫太快了……不管怎样拼命地奔跑,不断透支体力,也无法追赶上那道小小的黑色身影……伊子感到疲惫到了极致,但沉重的是,她意识到,自己也许,一定,永远追不上黑猫。黑猫不停,伊子不停,距离的增值却也不停。
伊子追不上黑猫。
“我给你个建议。”鸽子的声带里回旋着名叫咕咕的震动,“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如果脚步追不上,就用声音传递。”
“你在对谁说话?”“对你!”鸽子轻轻地啄伊子的头,“快些吧,别让我着急。”
伊子点点头,她使身体前倾着停住,发梢还在空中舒展打着漆黑的自然卷,仿佛电视画面按下暂停键的刹那,一种声音蔓延开。
“我喜欢你!”
那漆黑娇小的四肢如伊子的发梢舒展开,很快就连影子也在伊子空旷的视野里消失贻尽。
伊子接收到了那以行动回复的讯息,与她所发讯息恰恰相反的回应。
“我给你个建议。”鸽子落在伊子的右肩上,合上了双翼,“一起度过安静的五分钟吧。”
伊子直视着前方,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她仍滞立着。
“我想问你。”伊子轻声说,“我现在在海里吗?”
“不。”鸽子回答她说,“你在陆地上。你的脚趾头与结实的鞋板相连,踏着坚硬的沥青路面。”
“可我觉得自己就在海里。”她的声音微弱起来,像倦怠的小孩将要睡去,“五分钟到了吗?”
“也许到了,也许没有。”鸽子说,“我并没有一个计时器。而我也没有数。”它顿了顿,再次开口说,“就当它到了吧。”
伊子点点头:“好的。”她四处望望,“五分钟到了。我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也许你该再静静,也许你该回家玩点别的。”鸽子说,“我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决定,而我也没有数。”它顿了顿,再次开口说,“那就回家吧。”
“好的。”伊子转过身去,顺着南风的方向,一步一步,用她与结实的鞋板相连的脚趾头们,踏着坚硬的沥青路面,远离了这个地方,远离了黑猫带给她的追寻的记忆。
黑猫看见伊子站在红绿灯上。
马路上人潮涌动接踵摩肩,伊子脚下的灯光单调地转换。众多目光聚集的地方,少女却是独自一个。人们如水浪拥挤着频繁往来,少女却一动不动。
黑猫看见伊子踏在青石板上。
她的脚赤裸着,凉鞋歇在一边。季节的温度在脚掌漫开。少女瞌眼缓缓沿着花坛边行走,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紊乱。伊子走了一圈又一圈,黑猫却一动不动。
黑猫看见伊子揭开已经空净的茶壶盖、合上橱柜门、侦查沙发、端详睡莲,伊子独自寻觅一如往常在红绿灯与青石板上,或孑然而立,或踽踽独行。时间打着圈圈的浪将幼童托起洗濯出落成亭亭少女。幼童寻找纽扣眼的洋娃娃,少女寻找神秘失踪的黑猫。黑猫的声带断了一截,不能发出喵喵的轻柔声音呼唤伊子,向她指引自己真实的方向。
黑猫想要追上伊子。
其实它根本就不用追!只需要优雅地迈着步子,缓缓接近就行了。因为伊子正顿足凝视着它,没有一丝逃走的意思。
可是真奇怪!黑猫不管怎样执拗地向前去,都只会后退。黑猫想向前走一步,就向后退一步;黑猫想向前走两步,就向后退两步;黑猫放开四腿想向前奔跑,就飞一般地后退而去。
伊子也向黑猫跑来,黑猫想就此停下,扑到少女的怀抱中去。但它没有。
黑猫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腿,它飞一般地后退,伊子的速度快到像要飞起,而黑猫更快,快的不像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像即将离开,搭乘去往其他方向列车的旅客,在最后的五分钟里掐着表飞快奔跑。
黑猫的影子与白兔先生重叠在一起,但爱丽丝也许永远追不上。
“我需要停下。”
黑猫想着。
它用双爪紧紧抠住地面,这是水泥浇灌而出的坚硬非常的路面,但黑猫一下就把爪子插入其中,可黑猫的身体仍在保持奔跑,拖拽着它的爪子一路前行,留下两道笔直的印迹。没过多久,那些属于野生小兽的富有杀伤力的尖锐指爪开裂、剥离,带着血腥味弥散入空气,带着小小的肉块和毛皮飞入身后的风中,带着疼痛接受现实的麻痹,黑猫疼痛难耐却仍在前行,它耷拉着脑袋任凭四腿疾走,让快跑带走伤痛,远离爱丽丝的身影。
忽然伊子停下了步伐,她的呼唤包裹着某种情绪传来。
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黑猫不知道,却使它差点摔了个趔趄。这使它心中飞过一种小小的惊喜,仿佛可以停下迎接少女的怀抱,仿佛可以越过艰难的空气阻碍,回头看看飘荡在风里的裙裾。
“我需要回答。”
黑猫再次想道。
黑猫毫不犹豫地吞下一颗细长的石子,令人惊异的是这并没有卡住,而是一路硌着黑猫的食管向下。“这样可以补齐我声带缺少的部分。”于是黑猫继续这样做,一次又一次,反复无常,这其实对修复它的声带并无丝毫益处,却意外的帮了另一个忙。
黑猫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很快实现了。
南风携着记忆送走了少女的裙裾,兔子先生还未到达王国,就失去了爱丽丝的音信。幻境之路就此封闭,实现愿望的黑猫枕在风里缓缓睡去,它在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伊子的背影。黑猫望着伊子一步,两步,三步,许多步,变得越发矮小。
与此同时两样东西一起消失,一样是视野里的伊子,一样是曾保存着伊子身影的视野。黑猫怀抱着和它一样漆黑的广阔事物,不断下坠,不断下坠。
灰尘的故事
这个世界安静得出奇了。就好像谁也没有来过,什么也没有降生。于是雨雪只在天上浮出影子就被压抑了回去,王子不必统治王国并为此烦忧,因为他从来没存在过,夜莺不必为别人的情事劳神费力,玫瑰的花枝可以不必灌满一只鸟儿的血。于是一切爱人都只是爱人的梦,在虚无缥缈的安静的世界里,好像彼此望见了,但又从来没有机会相交。于是再也没有什么几何图形和相关的推算,那只揣着怀表的兔子反而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爱丽丝永远不会长大,小王子永远不会旅行,他们永远保持着这个世界肚子里的胚胎的状态,因为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扰乱这种安静,就无论如何也不肯降生。于是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成了相当于艺术革新的无边无际的留白,但又不完全是白,而只是一片空而广,虚而漫长,无法测量也无法揣摩的东西。于是一粒灰尘忽然意识到自己钻了时间和空间管理的空子,竟然在世界之中占有一微米的位置,它尖叫了一声,忽然觉得非常孤独,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以至于它又对自己拥有情感这件奢侈的事好奇起来,殊不知好奇也是十分奢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