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遇见极响亮的雨水声,才真正从如盆的暴雨中感到夏天。一点点炎热感是最好的。然而,睡眠不足的晕眩冲淡了这份满足感。昨天夜里,我早早躺在床上,房子里只有我一人,忍不住播放起了音乐,音乐声结束时,已经过去两个小时,我却骤然变得无比敏感,我闭着眼睛可以看见彩色的水,我想出无数用来打破尴尬的玩笑话,我为了一个三年前喜欢的虚拟角色忽然想哭。这些想法,鬼压床一般地,将我紧紧锢住,使我动弹不得,却也无法入睡。偶尔听见一点声响,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响,便吓得蜷缩成一块,慢慢才舒展开。
后来,我看见窗帘透进来一点亮光。我心想:莫非是日出了?便拿起手机走过去,想拍一张照片。揭开窗帘,才发现外面已经是一片亮堂堂,随后就有妇人在院里说话了。
也就是在这之后,我梳洗穿衣,准备出门去。
这么大的雨,从毛毛小雨变化而来,毫不费工夫。我的头发湿了,那就下午再洗,我的衣服湿了,那就回家等它变干。懒于打道回府拿雨伞,我保持着这个晕眩、潮湿还饥饿的状态,向面馆走去。当我经过那栋平房时,我看见了那块二楼的平台。在沿街道的平房中,有一间旧屋连接着既没有栏杆、也没有额外装饰的一块平台。我记得还上初中时,时常有一位老奶奶坐在那里,但现在只是许多灰尘和一些砖块,就像一支你喜欢上后就立刻解散了的乐队。在雨水的淋洗下,它们显得比往常更黑。我停在这里,一辆垃圾车从我身边过去。
当我打算继续走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他正站在平台上面,朝我微笑。可是一旦我看清楚他的T恤和长裤,视线再向上移时,他就不再微笑了。他露出一种愤恨的表情,或许是一种看似愤恨、却相差甚远的表情。随后,他消失了。我注意到唯一连接平台与住宅的门早已被严重损坏。
难道这一切只是我的一个幻想吗?考虑到当时的精神状况,也许是的。我站在马路边便开始幻想自己因失眠恍惚被车撞飞,接着要考虑遗产分配问题,接着在变为绿灯时想起自己并无遗产。在这种情况下,青蛙甚至能在积雨云里蹦迪。但是,怪事持续发生。面馆桌上的餐巾纸在我伸手时忽然变空;身旁一辆自行车摁着铃从水坑中过去,却没有半滴水落在我脚上;打开家门即听见浩大的钟声,那只罢工许久的挂钟忽然发出军队一般的呼喊,我被唬在原地。
他就站在那里。
他站在钟声的中央,宛如这是他的军队,他的仪仗队,他的乐队。他还穿着早晨那套T恤和长裤,与平凡人无异。因此他是便装的将军,彩排的指挥家。外面下雨势头不减,天色本来就暗,他又站在逆光处,因此起先只有轮廓清楚。他的眉毛很淡,眼睛细长,光额头,打了耳洞;这是在他走近我时我看清的。
“你怎么出门连把伞都不带?”
我移开他整理我鬓角的手。
“怎么这么看着我?”他怪难受地说,“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好像的确没有见过。是小学同学吗?”
“明明都一起殉情了。难道死后记忆会清零是真的吗?还是装的?”
“应该是前者吧。完全不记得你。”
“是谁给你洗脑的?我要把他抓出来剁碎。你把我给忘了,这就不怎么浪漫了……不对,失忆反而更浪漫?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再一起去死……”
“不要抓着我的胳膊,不要凑这么近……为什么你说话没有气?……你没有呼吸?”
这就是我和死后的石棣文首次会面。他有着诡辩的才能,和他讲话是讲不通道理的,最后只能由着他来。那天晚上石棣文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他问我想吃苹果还是梨子,我说桃子,他说:“你搞笑吗?你家里根本没有桃子。”我说:“那么你出门帮我买一点回来。”这样就可以将他关在外面了。他说:“你知道吗,我的英文名是Steve。”我往他手里放了一张十元纸钞:“不要转移话题。”他忽然笑着说:“就算你把我赶出去,我还是能进门的。”这就令我有种报警的急迫感了。
但我终于还是让石棣文留了下来。我不是毫无戒备心,只是认为一个死人是做不出什么来的。石棣文能用水果刀漂亮地削下一层连贯的薄薄的梨子皮,但真正与他相处后,是绝不会将他与持刀杀人联系在一起的。除此之外,我真的对他有一种熟悉感。我说过,他有着光额头,淡眉毛,实际上他整个五官看来都十分柔和,甚至有种睡眠中的温暖感;他使我想到一些令人快乐的东西,于是也爱屋及乌地有些喜欢他。
“你这就要睡觉了?现在才几点啊。”石棣文无法理解。我告诉他昨夜失眠的事,他却点点头,一副事先知道的样子。我感到有些恼火,可是无处发火,便自己进屋了。石棣文很安静。在我关灯时,发现整个空间都是暗的,也就是说他在我之前已关掉了客厅的灯,竟让人有点感动。
也许今夜不会失眠,也许明天醒来后会感到这是界限分明的两天,而不是与今天一样,清醒却没有实在感。今夜我睡着了,还做了梦,可是不是什么好梦。我梦见了石棣文不善的面孔,他仍然站在钟声里,可是要拿时针向我掷来,用分针贯穿自己,血流在水槽里成了直线,就算是秒针。石棣文用他细长的眼睛瞪视我,用他诡辩时的腔调,要我去做他想的事。他说:“快来陪我去死啊!你怎么还不来,今夜的河水温度适宜,我们的骨头会被冲到下流,那里只有青蛙和水鸟,没有人……”我的瞬时感觉,就像大脑成为微波炉,内部发热,外部冰凉,还在轻度震动,一种奇异的波贯穿了我,在我的脉里增殖并且发颤。
“请您不要这么说……我很快就来……”有人轻轻地、激动地回道,“可是我只想和您这样一次。如果您还能见到我,请阻止我吧,我不想再害死您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从来不会遇见对方。……”
那是我吗?那好像不是我。我的声音不是这样胆怯的。但那不是我吗?那显然是我。当那声音响起时,我的嘴唇也在张合,我的喉头也在颤动,那不是我又会是谁……石棣文又站在那个平台之上,庄重地站着,向下望,一楼浸泡在混沌的水中,忽然他向下跳了,肉体消解,涌出无数气泡,气泡消失后不再有任何东西,但那一带的水竟然变得无比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