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她把书本放下来,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望着我说:“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她放低了身体,渐渐将头半埋在蜷曲的双臂之中,只露出她炯炯的眼睛。她说:“通常人们不会喜欢和自己说话习惯、家庭背景、擅长领域相像的人,他们往往只是喜欢上了谁,就认为谁和自己很像。”
“你是说你的朋友喜欢我?”我从书的字里行间看见她炯炯的眼,她盯着我,戏弄地看着我,可是又包含着认真。她说:“是啊,喜欢得要命,她可以为了你做一切事情。”我说:“这么热烈的感情让我很害怕。”她说:“那么她会为了你这一句话哭。”
我在下午遇见方解,那时她刚洗完头发,无意识地半张着嘴唇,好像在酝酿着说些什么,这导致我一直抱有期望地等待着,可她终于是什么也没说。我记得她半干的头发笼着一层水汽,这水汽在微热的空气中膨胀了,变成胶状,将她包裹进去,她待在那里就像回到了永恒的精神乡,她温柔又生气勃勃。她在这水汽中失去重心,有时在半空,有时在地下,她在四面八方对我投以目光。有时那目光是温柔的,有时是隼一样的快而无情。
后来我说:“你知道吗?当我们用‘我的一个朋友’开头……我们通常是讲着自己的故事。”方解说:“对。就是这样。”
我家楼底下有一只鸡,要么关在笼子里,要么脖子系上红绳,让它在小片区域活动。这是邻居的老人家养的。当我从院子里穿过,往往会听见一声家禽的呼喊,好像随时被割断喉咙。鸡的头甚至没有我的拳头大,它能想些什么?鸡的智力不高,然而,智力是人定的。对人而言,它是活动的肉块,它的全身上下,包括未出生的孩子,都是餐桌预定的佳肴。可是,食物链真能决定地位的高低吗?
方解只来过我家一次,那只鸡朝着我们尖叫,可方解并没有注意到。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到了第一个单元楼,她才停下来等我带路。我想不起那天做了什么,也许是复习功课,也许只是玩。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讲了许多闲话。多半是方解在讲,她曾说:“我想给我的朋友写一篇文章。”我说:“这不是挺好的吗?”“我本来也这么觉得。可这是一个生日礼物。我总是在避免一些不讨喜的意象,还试图缝补进去一件美好的寓意。我希望创作出一件既让她高兴、又不至于显得我太俗的作品。可是这样就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说:“你是在缠绕自己。”方解说:“是啊,我越是用力去经营,越是怎样都不认可,还不如放任自由的好。毕竟文字本来就不属于作者。”
我没看过她的文章,于是问她打算如何开头。她立刻答道,一定要用细节描写,写一位可爱的人,写一些哪怕不洁净的细节,让它们也被人爱屋及乌地宽待。例如衣领的咖啡渍,挣脱了发圈的后颈发,纽扣崩掉的袖口。她说当她喜欢谁的时候,会渐渐喜欢这些细微之处胜过那个人本身。语无伦次过后,她苦笑着说:“这样是不是不对呢?”
“会不会是因为……你由这些细节联想并构造出一个完美符合你幻想的人,原本的那个人的形象相比而言就不再光辉。你在爱恋的是你幻想的产品。”
方解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她说:“是啊,我就是这样想的,你怎么知道?”
这就让人心生愧疚了。她是被胶封的精灵,可是被家禽啄破了结界,就这么到人间来了。她嘴里说:就是这样。可她的眼睛却在求饶,在说:请你别再讲下去了……无论她的小说,还是她的爱恋,我都绝对不该参与的。我对于自己过于直白的表达感到惭愧。
在收到她间接的告白的第二天,方解表情凝重地拿着一把剪刀向我走来。当我们面对面时,她拿出了一张纸,那是一件精巧的纸雕,只是看不出具体的图案;一些曲线、直线,流畅地组合成海洋波纹一般、又绝不会令人联想到海洋的模样。
“真好看。”我忍不住说。
方解开心地笑起来:“我的小说完成了。”我连忙问:“我能看一下吗?”“就在这里。”方解把那件纸雕捧给我看,我不敢触碰,就拼命地打量。“你用了透明墨水?”方解笑着说:“天哪,你在想什么?这东西的名字就叫小说。难道小说一定要有字不成?”
“这是一个海的故事。”方解对我说道,“可我并没有描摹海洋,你也看得出来,它们并不像。海是生命的起源,所以它总是和野蛮、原始、自由联系到一起。它是欠考虑的。如果你实在不确定,就用猎枪瞄准它,开枪打死它。”
“你说得太玄……”方解打断了我:“当然,我也就是卖个关子。我也一样,我没考虑多少东西。我在做它的时候,只考虑了一件事。”她单手捧着纸雕,另一只手抽空来扯我的胳膊,她逼令我收下她的小说。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精灵一般的笑容,在这一刻还保留着温情,她的眼睛简直是漩涡。
我们正式交往,我第一次亲吻女孩的脸颊,是在这之后的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