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吞食的月亮、美艳照人的双头公主、杀伐果断的活兔将军。




我们沿着海岸走,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石头旁有一个漆黑的小点,似乎是个人。西尔维奥又惊又喜,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除了我以外的人,况且,他已经深深地厌倦了我,连一口水都不愿分给我喝,连一句话都不希求和我讲。他三步并作两步,我紧随其后,那具身体就近在眼前了。阳光晒过的沙子混合着马尿的骚味儿,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在不过五米外的距离升腾起来,西尔维奥踩到了一只海螺,他把鞋子举起来倒掉泥沙,而我叹了口气。

死人的面影是模糊的,只有掀起斗篷,才看到眼眶附近攀爬的蠕虫,一张腥烂的、渗出骨骼的脸。他已经惨遭摧毁,又被抛尸于此地。西尔维奥跪下来,一只脚还赤裸着,虔诚地低下了头,他未曾对我开口的嘴唇翕动着,念完了悼词。

很可惜,在这样的场合,我才能见到西尔维奥祷告。他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吃过面包,也很久没有喝过酒。上帝的血肉离我们嘴唇的距离比耶路撒冷还要远,我们只记得腐烂的滋味、呕吐物的滋味了。但是很幸运的,我们看见胡桃树,在那么远、但至少可以看见的位置,家乡已经向我们露出了帽檐。即使那是被瘟疫和战争余波啃咬后只剩下皮包骨头的生机,也比荒凉的路途要好得多。

“我如同亲兄弟般爱你,西尔维奥。”我走着,向他轻轻地说,“对我说说话吧。”

“不要自作多情,阿方索,你只需要和死神说这些话,他会好好吻住你的。”

西尔维奥这样答道。他身上那柄破剑随之摇晃着,就像一串被风吹过的枯枝。 




我和西尔维奥是彼此的敌人。我认为他虚伪,他认为我软弱。我的论据如下:西尔维奥将自己的每个行为正当化,倘若发生在他身上,总能找到点理由,倘若别人做了一样的事,就要遭到他无尽的谴责,好像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特权。以他的观点,他这辈子没做错过半件事,然而他经常道歉,开场还要责备自己几句,“无用的仆人”、“不称职的骑士”云云,却经过了巫术一般的过程,最终以自己被逼无奈、别人罪不容诛结束。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过了个把月,他还要在磨剑的时候假装无意,对素不相识的人吹嘘两把。

西尔维奥的指控更加直接:当他的女儿人头落地,我只在一旁看着。我没有拔出佩剑,同那个领主决斗,也没有高声制止,提及一位骑士朋友的荣耀。甚至,我的手指头严丝合缝地嵌拢,背在了挺直的腰后,双腿分开,如护卫般站直……有时候,我也会梦见那一刻,当然指的是西尔维奥之女的血块落进粪堆,而眼珠子被赏给了猎犬囫囵吞下时。当时——我清楚地记得——我也咽了一下喉咙,但不是出自食欲,当然不!

那种感觉和今夜很相似:仿佛被猎犬咬穿骨骼的是我,被铁钉撕裂皮肤、裸露出恶心脏器的是我,瘙痒的感觉从内里匍匐爬行出来,像一个个魔鬼的精卵,控告着我们的罪行。

西尔维奥早有预感。今天早晨,我们从废弃的畜棚离开,吐掉满嘴的干草,他突然神神叨叨地将我拉至一旁,指着小镇中心的枯树说,千万不要靠近这棵树。

我当时问:为什么?

他说:为了不要送掉你这条贱命。

我试图刨根问底,弄清楚是什么东西会要了我的贱命。但他闭口不言,后来的事情证明,我这种猜测很愚蠢。

直到夜晚,突入城镇的一道风暴击碎了这棵可怜的树木,它的枯枝败叶在周边散开,激起的灰尘几乎呛住了我的喉咙。闪电时而照亮景色,但大多数时候潜伏于黑暗之中。西尔维奥叫我闭紧嘴巴,千万不能发出巨大的响声,以至于被当成一个活人。我忽然明白了一切:如果死神知道这条城镇的生命还没有被彻底摧毁,他定会兢兢业业地回来收拾残局。

从前,在我们受刑、远离家乡、征战四方的路上,西尔维奥说自己是一个通灵者的私生子,所以能避开祸端。显然这条血脉的精髓没有传给他的女儿……这个念头给了我最后一击,我感觉身体摇晃着,像不久前那棵风暴中的树。当时,西尔维奥抬起头,惊恐地低喊,可我什么也没看见。现在,他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我听见一条蛇在嘶嘶低喊,过了半晌,才意识到那不是吐信子的声音,而是西尔维奥在呼唤我。

“阿方索!在树上!”

尽管晚了半拍,我还是朝自认为的天空猛力挥去。这不是打击到实物的触感,恐怕我又杀了一团空气。哪怕杀死的是西尔维奥也好啊——有一刻,我这样想道。

“阿方索,你这个败类。”

他又在那边咬牙切齿、嘀嘀咕咕,他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他的声音也够大的?

我们在黑暗中茫然地运着剑,挥砍空气。我用剑的方式还算小心,但西尔维奥就是草木皆兵了,他好似抱着将我和死神一并砍死的决心在用劲,又或者他的脑子早就糊涂了。我想要尖叫:你在做什么?你想拿我怎么样?有很多在旅途中谋杀盟友的先例,我可不想成为其中一个牺牲者。但我一口气也不敢呼出来,害怕话语被我们不可见、不可战胜的力量听见,转化为我的弱点。

“阿方索!这次不要失手!”

敌人在哪?上方、下方、前胸、后背?他只发出威吓,却不告诉我具体的方位。天杀的,他又不是没有剑!为什么只满足于当我的指挥官?这一刻我起了无名火,朝身后竭尽全力劈砍过去,就像与人决斗时那样使劲。成功了!我定是伤到了他,这一次,我感觉确确实实划开了一种柔软而有韧性的东西,我切开了它,我对某种实体造成了伤害,我的敌人大难当头了!

我又一次出击,希望不要只是伤到他的皮毛,导致他趁机抱头鼠窜,将来某天又要回来报仇。我听见一声吃痛的叹息——今天必是我的良辰吉日,因为我几乎未曾失手!瞧啊,只有当西尔维奥不再指挥我的时候,我的运气才这么好,我压根不需要他,这样一个晦气的通灵者!可是为什么我成功了,西尔维奥却一句话都不再说?这一刻,理智短暂地回到了我的头脑,我突然又一次醒悟,感慨起自己的愚蠢:如果那是死神,我们怎能用剑伤害到他呢?想来我砍伤的是西尔维奥,我唯一的盟友,长途旅行的拍档,相看两厌的老朋友,曾分享过数十年命运苦果的人啊!

“西尔维奥!你在哪?别犯糊涂了!我们根本不该留在这儿!”

我忍不住大喊大叫,只要他回我一句臭骂,或者,哪怕是听到他再痛苦地呻吟一声,我就立刻抓起他的领子,朝遥远的黑夜里疯狂奔逃。撞到墙壁也好,被尖锐的树枝扎到头破血流也罢,只要不留在这里,继续令人困惑的战斗,总要好得多!可是他没有回答我,直到我的心在胸膛里跳了一下,他一声不吭,心跳了两下,他也下定决心不搭理我,三下,我猜想西尔维奥已经和我绝交了。数年的情谊早已寡淡如水,就算他忍住没有提前杀死我,此刻我的忘恩负义,也应该得到原谅了。我毫不犹豫地独自狂奔出去,一边用剑徒劳地挥舞,打算砍碎一切阻拦我的东西。我注意着脚下,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被一颗渺小的石子夺取了去路! 

我向前狂奔!您能想象吗?当一个人拼尽全力要逃命,哪怕他的鞋子被磨破,脚后跟擦掉了皮,不断渗出殷红的血滴,一块脚指甲壳被荆棘剥开,皮肤扎出细密的漏洞,喉咙被风攥紧,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难受的,他也能忍受。最不堪回想的是,即使在这样一个可怕的时刻,我也在想西尔维奥。我想的是:如果因为西尔维奥对风暴的预言而死,那就成全了他的胜负欲,可我迫切需要换一个死因。我必须从他的预言中逃脱出去,我必须战胜西尔维奥的诅咒。无论如何,想到他也活不了几个日子,甚至可能刚才就已经被捅死了,他失去了站在我的尸体旁仰头大笑的权利——我的心里又轻松自在了一些,好像疼痛都减轻了。

我痛苦地喊叫一声,额头撞在硬邦邦的木板上,于是我将它砍碎。显然,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一剑连带着消灭了可供支撑的物体,还有一些木屑肯定是掉进了眼眶。我流着泪,捂着额头,连忙摸进了旁边的屋子——原来砍碎的木头附近,不到半米的距离,就是敞开的大门。

一个受伤的人,栽倒在漆黑的干草堆里,就像疲惫的士兵在战友的尸体旁沉沉睡着一样,我从来不挑剔入睡的环境。但惊雷响起,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为什么雷声这么近?我不是一路狂奔,远离了风暴的中心吗?

就像在安抚着我一样,有双柔嫩的、想必属于女人的手,轻轻贴在了我的手背上。我仔细掂量、比较了一下,比我曾经的妻子的手更柔嫩,因为她常年在锅炉前练习冶铁,双手像铁桶的表面一样粗糙。我懒得再想这女人是死是活了,只急切地伸出双手,贪婪地拥她入怀,十根指头向上探,期待抓住她更加柔嫩的奶子。但这具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便轻车熟路地同我拉开距离,就像在逗弄我似的,反而引得我产生了一种愉悦感,心情得到了缓解,渐渐睁开眼睛。

“……从今往后,您就是杀伐果断的活兔将军,而我是您美艳照人的双头公主。”

闪电照亮景色。我看见漏风的墙壁透出不远处的枯树,看见风暴积蓄着它毁灭性的力量,看见一双柔美、白皙的手,欲拒还迎地挂在面前的空气中,似乎要搭在我身上,却保持着矜持,犹豫不决。她的身体被斗篷包裹着,遮蔽了我想要看见的曲线。我的眼泪从枯竭的眼角不断流下,冲洗着肮脏的面颊。我咽了一下喉咙,但不是出于欲望,也不是出于食欲。我直勾勾地瞧着她纤细脖颈上悬挂着两个肿瘤似的头颅。其中一个不愿面对我,另一个则低垂着眼睛,虽然没有直视着我,却审判着我。棕红色、蜷曲的短发,粗糙黝黑的脸,相比于同龄人更加硕大的鼻子,即便死去也皱紧的眉头,切掉一半的左耳。毫无疑问,那确确实实是西尔维奥的头颅。我曾在风暴中心的枯树伤害了西尔维奥、背离了西尔维奥,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您允许吗?”她的双手环绕住我的脖子,近乎深情地说。

我流下一滴干涸的泪,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倾身向前,以西尔维奥的嘴唇亲吻了我。有一滴不属于我的眼泪落在手背上。




在黑暗中,我回想起……第一次吮吸母乳,人们常说这段记忆是胡扯,可我总坚信自己记得,甚至——现在不怕说了——比信仰更虔诚。我记得,母亲的脐带连着我的眼睛,从出生前,我就看厌了这个世界,于是退缩,想要回去,但又因为扯不断脐带而放弃。于是,我第一次从人的体内放出血,带出黏连的细肉和挤压的粪便。首次犯罪太过轻巧,一个产妇、一个接生婆,就为我完成了所有的解释,甚至用不上一把剑,或者一段誓言。

我合上眼睛,扶着畜棚的干草,把嘴巴里不断产生的酸液吐出来,猛烈咳嗽,用头撞地板。曾经有人因为头疼而死吗?我相信肯定有过这类事。那么,有人因为女人的吻而死吗?压根不用多说,这种事肯定更为常见。西尔维奥的预言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真实在于此地当真存在一个魔鬼,虚假在于他连自身都难保。况且,死神明显不是我们曾经在食人者洞窟的壁画里看到的那样,由化为骸骨的男性所担任,而是垂泪、哀怜却不以正面示人的美女。如今,西尔维奥反而成了死神的扮演者之一,不知道现在,他的灵智飘荡在什么地方呢?能遇见他那惨遭处刑的女儿吗?我在四十余年的岁月里曾经砍下不少罪犯的脖子,倘若我死了,也不会去往高尚者的巢穴,兴许还能再和西尔维奥大吵一架、随后郁郁不乐地分道扬镳呢。

光是化解头疼,就花了我不少时间。我尝试着回忆了祖辈讲述过的一系列故事,背诵了家族的族谱(尽管不知道是否准确),我又一次感到双脚站在处刑场的泥地上,再一次闻到了那个年轻女孩的血浆。也是这么一回想,我才猛然发觉,过去周遭发生的事情里,有一些对我产生了远远更大的影响,但我却始终以为它们只是小事一桩。有时,头疼因此而缓解,但过了一会,它的痛感只是从脑袋左侧转移到了右侧。我又尝试放空自己,有节奏地调整呼吸,渴望进入另一个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的世界,一个自我会挤压成比灰尘更小的微粒的世界,但却沮丧地发现自己做不到,这对头脑的疼痛更是于事无补。最后我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发现大多数头发都浸泡在呕吐物里,浓烈的气味催使我又吐了一次。我随便捡起几束干草,擦了擦头发,抹了抹嘴,用肮脏的指甲壳抠掉眼屎,才发现熹微的光束出现在墙壁裂口。风暴已经停息了。

“公主!……您在哪儿?”我出声喊道,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像感冒似的,又像含了一口痰。我吐掉刚才那句话,支起身子,寻找我的剑。但剑不在这里,公主也不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想要找到她呢?为什么要喊她公主,而不是魔鬼呢?这是一个不着调的主意,引得我沙哑地笑了几声。最后我走出门去。

明亮、柔和、嘈杂、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早晨的村镇,铺展在我眼前。

昨日被死神清洗的城镇,完全翻了个模样。那棵枯树散发着惹人生厌的生机,树杈上还站着一只渡鸦,它似乎打量着我,眼珠转来转去,从我的视角看来很清晰,又忽然朝远方飞去。地面上有鞋印、泥泞、马粪和店铺泼出来的混着肉腥味的脏水。瘟疫被生活所覆盖了,美人也不见踪迹。西尔维奥和我长途跋涉以来,正是为了寻找灾难的幸存者,如今我找到了,西尔维奥却不再嘲笑了。但这不仅是我所看见的景色,我还看见许多单独的片段,它们几乎在同一时刻涌现于我的眼前,使我无法分辨地理距离,只是从天色看来——感谢垂怜——它们处于同一个时间,也就是现在。为什么要赐给我再生,又让我看见无数和自己无关的内容?这个问题只有她能回答,但我却没有提问的权利。

一个愚蠢的少年人在和另一个愚蠢的青年决斗。

他是铁匠的儿子。他的剑比不上对手锋利。即使是亲眼看着火炉融炼的铁,也未必能雕成完美。他背对着人群,等待开战的时间长如一个世纪。但他还没有转过身来,旁观者还没有挥动手臂,没有瞪圆那聚焦的眼珠,他的对手便心急地从身后绕来,眼看到剑尖就要挑破他的皮肉,为肮脏的、均匀涂抹着马匹粪便的路面添一点血,路面便以它自身的正义惩罚了自作聪明者。一块突兀的小石在此彰显它的存在:公正的大道!容不得一点沙子和半颗贼心。对手摔倒在地,汩汩的血流中,一只猫跳下来伸出舌头。

一个婴儿出生了。

在羊水破了的时刻,孩子父亲跑到阳台上观看绞刑架的处刑过程,人头落地的刹那,新生儿的啼哭同时响彻屋舍。母亲叫薇罗尼卡,同那块真正的布、那圣迹同名。父亲叫雅各布,有着粗糙掌心的工匠,当他指腹的厚茧和未修剪的胡子接触到孩子柔嫩的皮肤,哭声便多了一些痛苦的滋味。但孩子无法挣脱父亲爱的怀抱,他只能学会容忍不合时宜的关爱。棕红色头发的叔叔正在附近练习冶铁,火光照亮婴儿的襁褓。

一个流泪的人在忏悔他的心。

他蓄了胡茬,穿着被汗濡湿的粗布烂褂,他做什么都是半桶水,在灶台忙活只能熬出配料最简单的豆汁,至今没读完三章经书,因为他不识字。圣歌和香烛的阴影引导他伸展喉咙,但吐出的只是些叫人羞臊的噪声,他从此闭口不唱。他想过学炼金术,让温和的母亲永生,这样她就能凭借年龄熬过父亲的生命,接着和其他的男人结婚。他像山丘后的农田似的一眼望得到头的野心就是这么回事,冲动和不自量力促使他走向人生第一次决斗。他把决斗交给最好的朋友去代行,但朋友怀有借机杀死对手的意图。

一个处刑人在寻找接班人。

他在十年前离开过这个地方。离开城镇的时候,城镇像一捧干燥的黄沙,战争结束后,这里就成了冬天烧透的木炭。如果不是有一点雪在融化,他会以为整个城镇被巫术停止了时间。没有人外出,没有人在看得见的地方死去,只有隐约的咳嗽从宵禁的夜晚传来,但除了一点烛光和淡影,他丝毫不了解自己的邻居。

铁匠的儿子遇见了处刑人。

他的幸运和耐心像爆发的瘟疫一样流窜在街道,这些传言在奔跑的时候经历了层层叠叠的自我神化。最后它们撞在一面坚盾上,这盾牌的主人正在满街寻找身强力壮、年龄适宜的人选,那样浑重的眼睛却像纸张一样轻巧地从人群中挑出了他。当他带着破铜烂铁坐到马背上离开城门时,回过头想看看曾经在门口放过绞刑架的、盛装了整个过去的房子,他注意到沿街的一位陌生女性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这是当初为之决斗的那个少女,他已经忘记了她的面貌,从没打听过她的名字。

西尔维奥不在这里。公主也不在这里。我的剑也不在这里。没有人在试图把一柄剑扔进冶炼炉。

“您觉得我足够美丽吗?”

她的声音从天穹传来。我连忙抬起脸,向前挪动几步,恰好让她庞大头颅垂下的阴影将我全身覆盖。美艳照人的双头公主有着宽阔的身体,如同一座岛屿般威严。她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刚才,她注视着远方,根据我昨天来时的地形,那恐怕是海岸边,远航船停泊的角落——再看向我。她柔美的睫毛像细密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山谷之间。

“……要是你不美,这世上就没有美人了。”我哽咽了一下,又立刻说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都会尽力而为。”停顿的间隙很小,因为我总奇怪地认为,如果表现出明显的犹豫,就会激起她的悲伤。但我不想被一颗从天而降的巨大泪滴杀死,也不想被浇灌成琥珀里的牛虻。

“我要您替我办一件事。恰好有那么一件事,我想交由您的手去做。”她轻轻地笑了,美丽的双目眯起来。城镇里的居民仍旧各行其事,这样的视线竟是我一人独享的。我注意到一根手指头搭在屋棚顶端,既没有毛发,也没有指甲壳。只要她弹指一挥,我的脑袋就会从肩膀上脱落,那时,她想成为三头公主,还是其它姿态的魔鬼,都任凭她的意思了。我不禁开始好奇,西尔维奥的头颅也变得如此硕大吗?迎着日落的方向,我的确看见他那硕大的鼻子在公主背面露出阴影,就像是一轮刻薄的月亮。

“您瞧,我的城镇里一应俱全。几乎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已经摆设齐全了。无论是嗜血的杀人魔,还是耐心的厨师,无论是接待游民的教士,还是忠实的清道夫。小到一座接应骑士和信使的辉煌厅堂,大到卧室里的抽屉柜子……一切都已经打造好了,就连它们破损以后,也有人能承担修理的工作。……我还有什么可供奢望呢?我难道还能变得更贪婪吗?我已经有了一颗宽敞的心,有了两颗美丽的头颅。从前,我总遗憾自己的相貌单调乏味,如今连这个烦恼都遁入黑夜,消失不见了。为什么生活会如此美好,没有丝毫的烦恼呢?为什么一切都如愿以偿,万事万物总要眷顾、宠爱我呢?”

“啊!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化为永恒!如果世界永不散场,观众永不离席,那可就太好了!我希望跨越海洋的所有陆地,要让所有的骑士、处刑人,还有垂泪的女儿,都来光顾、都来欣赏我完美的宫殿。这样的想法,恐怕算不上贪婪吧?追随自己的欲望,难道会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差错吗?啊!这再自然不过!我的心多么光洁亮丽,我的言行多么准确一致,我的信念从未有过差错,正是因此你才追随了我!”

她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声调喜悦地上扬,句尾在广阔的天空中嗡嗡作响。她的声音的确有掀起风暴的能力,就连她落入沉默时垂下的双眼,都叫我心神不宁。“公主!……啊,您说得完全正确。”我做出一副附和的样子,由于恐惧而绷紧神经,专注离奇,却忽视了两道泪痕从眼下划过、显得狼狈丑陋的事实。就在听她讲话的片刻,又有连续不断的、远方的图景浮现在我的脑中,使我无法像往常一样组织起虚假的语言。然而,昨夜赐予我一个吻的美女,宽容地大笑起来。

“那么,您就到我的怀里来吧!”美艳照人的双头公主微微倾斜着面庞,垂下睫毛。这时我才看清她金色的外衣,如同贝类肉体材质的绣线,随着两根无甲手指的轻巧动作,立刻崩裂散开,发出金属交击似的响亮振动。这景象令我登时着了迷,深深地吸入一口捎带着铁锈味的空气。

双头公主解开了华美的外衣,袒露出胸膛巨大的空洞。我别无选择,也无暇顾及在这时大喊大叫的肠胃,便在她投下的阴影里挪动起来,攥紧那交叠在一起、淌着粘腻汁液的肠子(想必她是出于体贴,向我抛下了这些可爱的东西),以一种最体面的姿态向上攀登。城镇的居民们虽被我不断窥视,却似乎看不见我。在攀爬的过程中,我屡次撞到在街上疯玩的孩童,还打翻了一个跛脚的老妇人,但他们都不曾咒骂我。有时,他们会露出疲惫无力的神情,有时则对空气发着怨气,用脚愤怒地踢打地砖。但他们的责怪都弥散在整个自身不可控的世界,从未真正注意到罪魁祸首是我。在借助心灵的复眼观察世界时,我既感到无穷的麻木、无穷的疲劳,又感到无穷的轻松自在。她的吻将我化为一场狂奔的风,也将我变成微不足道的沙砾。她的爱想必是令我强壮,也令我无能。但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呢?如果事情早已被忘记,那它还真正重要吗?我一面抓着公主的肠子向上攀爬,一面将一切不必多说、毫无分量的东西向下抛扔,让它们从此被遗弃吧!没有什么比爱人的胸怀更值得追求。随着时间流逝,我眼前的人们逐渐呵欠连连、脚步沉重,越来越多的景象出现在紧闭的门后、偷情的马厩和无光的幽林之中。我的形姿也不再从容,与旅程开始相比,就像一个开蒙的幼儿变成了垂暮的老人,必须仰仗外力才能过活。我看见狂饮不醉的兽群,在漆黑的夜里唱着歌,我看见公主以无穷的耐心和宽容等待着我,温柔而专注地注视着我。这视线本身就是一种鼓舞。

终于我走近了她的心。这是一个温暖潮湿的区室,我曾经剖开过一些女人,了解身体内部的构造,但她的身体并不全然相同。况且,当我以至近的距离瞧着她,这一切都变得更不一样了。连我自身都不再和从前一样,我的身体如今更轻盈,可以飞过屋檐而不惊扰任何入睡的居民,我呼吸时仿佛能激起微弱的昆虫振翅声,我的头脑时常发热、嘴唇青黑且时常颤抖,但我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不是病态的表现。我归顺于她,成为美丽公主身旁渺小的陪伴者。我欣喜地抖动了两下前爪,意识到自己不再必须依托语言,就能向她传递我的感情。也许,从一开始,这份忠诚怀揣着一些虚情假意、一些阿谀奉承、一些试探、一些卑鄙的情欲,但在登上漫长的台阶,将狂乱的日度过,进入纷扰的夜,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终于那美丽的女士注意到了我的狂喜的心,再次向我投来长久的一瞥。仿佛是为了与我互相理解,她也不再使用那些借助嘴唇才能完成的语言,而是以宽广、动情的眼睛回馈了我的心。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她细密的睫毛,从远处看来很柔软,在近处却锋利如草割。这些乌黑的毛发顺着她的轻微吐息而翻飞,形成一阵又一阵足以排斥我靠近的飓风。但这难道能阻止我向她靠近吗?经过了这样漫长的旅途,曾在荒原和沙漠上无数次奔跑,曾经从死亡身边如避虎蝎地逃走……即便身体变得轻而孱弱,也不会因此受到巨大的影响。终于我走近了她的心,终于她深深地看见了我。在浓郁到几近滴水的墨色夜空,美艳照人的双头公主同我分享了高空的角落。她像一座肉身的宫殿,柔美地承接着我。还有那些熟睡的、发出鼾声的人类们,都浑然不觉地进入了我们所分享的时刻,又将在下一个黎明全身而退,仿佛从未离开过私密的梦境,从未被任何卑鄙的月光照见。在她的口腔之中,我看见嵌入牙床的长剑;在她的唇舌之中,我看见恨不得一口喝干的甜津。公主!我在心中喊道。公主!公主!……她就这样转过头来,露出另一个头颅,露出我曾在上一次夜晚抛弃的人的面庞,这时我猛然想起:向我赐予了的吻的不是这张美丽的面庞,而是西尔维奥那又老又丑、令人作呕、眉头紧皱的脸啊!

如同金属在空气中碰撞,发出尖锐响亮的哀鸣。西尔维奥被成倍放大、因此更显露出层层瑕疵的死人面颊,正垂着他肮脏、衰老的睫毛。这些毛发又短又硬,从远处看来恐怕接近没有。他就像昨夜一样,保持着死去的姿态,目光没有看向我,也没有看向头颅面对的陆地——他的目光早已失去焦点。但在我厌恶地瑟缩,想要退回到攀升以前的世界时,从背后传来的微小漩涡,却导致我寸步难移,如同撞上了胶状透明的墙壁。于是,我吸了一下鼻子。就像在模仿我懦弱的动作一般,眼前也传来了吸鼻子的动静。难不成,西尔维奥终于掉了眼泪吗?可他的头颅丝毫没有发生改变,只因夜晚吹来的风而被动地摇晃。可我预感到一阵会将人吞吃入腹的潮湿——也许我是个比西尔维奥更好的预言者,一大滴浑浊的泪(那么大,几乎能担任双头公主的指甲壳)滚落在西尔维奥的脸颊,顺着他没能刮净胡茬的下巴往下坠,直接闷在了我的头顶。

当我想要抬头,看清这滴更高处的眼泪究竟来自怎样一张面庞时,居民们都深深地睡着了,双头公主也不再瞧我。而在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之后,这滴泪成了我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