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漂亮:蓝眼睛、红嘴唇。她站在风口里,看上去如此忧郁,她像一剂药品,接触过多,就表现出毒性,只接触一次,就产生依赖性。她有着黑头发,肉色丝袜。她是我的笨拙可爱的Gita。

她发起狂来什么都不认。有次她撕烂了我的枕头,把我按倒在沙发上,试图将棉花塞进我的嘴巴,我被呛得咳嗽,喘不过气来,立刻又感到她的眼泪,既烫人、又浑浊,一大滴落在脸颊上,逗留在颧骨边缘。她哭着说:“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牺牲了什么,就能拯救我吗?你怎么这么自大,我不愿意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你叫我发疯。”她的确在发疯。

我很冷静。我把键盘砸在她的脸上,而她怪叫一声,倒下了。她的额头开始流血,那是因为她自己撞到了桌角。等到那血从她黑色的发尾流到袖口处,我便拿来纱布和电话。她睁大了眼睛看我,好像我联络的不是社区医院而是精神病院;我挂断电话,看到她张着嘴巴,好像要啃一口苹果,又忽然被噎住了。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立刻又昏迷了。

 

Gita在病房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叫护士给我打电话。她见到我便大大方方地微笑起来,那是一种慌张又释然的笑,可我凭什么就能解读出这两种情绪呢?她为什么不能有别的感受呢?我上学的时候,曾有过想拒绝别人又怕伤害感情的经历,那时我僵硬地笑了笑,可是我的朋友以为我乐在其中。我曾真心地笑,却被人指着说:我知道你是为了配合我,不让我尴尬。人的表情不一定地忠诚还原人的内心,就像有的人控制不好肌肉的张驰。可是Gita,她现在是怎么想的呢?我只能看到我一厢情愿的她的样子,她和我是在误解中相识并相伴的。

“亲爱的,……”我到她身边,她轻轻地说,“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完全地好了。现在我是个全新的人了。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我真的很痛苦,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想对你好一点,我想和你尽可能好一点。”

我给她削了一个苹果。下午我带Gita出院,到街上去玩。她抢我的冰淇淋吃,还在广场中央搂着我。我在出租车后座按着她的肩膀说:“我爱你,我爱你爱到我们都死为止。”丝毫没意识到,假如我先死,这就是一种绑架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地相爱着。晚上我看着她的蓝眼睛,在月光下像随时流着泪,我吻她的鼻尖和脸颊,吻她的雀斑和一切可爱之处。

半夜醒来时我是一个人,窗户大开着,窗帘被风吹起来。没有任何东西亮着灯。我听见温顺的良夜:楼下的钥匙声,开锁声,隔壁的钢琴声,空调滴水声,屋檐被风击打声,树声,摩托引擎声,遥远的婴儿的啼哭声——仔细听,实际是猫叫声。Gita哪里也不在,这么多声音,只有她是沉默的。……可是我不慌张,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舒适呢?我只是有一点困倦,我希望得到梦胜过得到Gita,她是否会回来甚至不再重要。Gita在不在这,都是一样的。

我听见马桶冲水声,房门慢慢打开声,拖鞋被放在地面,短袜与地板摩擦的细碎声音。Gita站在我面前,我感觉她就在这,可是看不见她。我一动也不动。慢慢地有双手在我脖颈处探索,慢慢合拢,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我确定我听见了Gita,她的嘴唇张合却一言不发,那种细微的声音。在这一刻,我的感受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我想:可真安静啊。

最后她收回了手。抽噎的声音,翻身背向我,双腿蜷缩。第二天黎明如期而至,我又是一个人醒来,仍然不期待见到Gita。我顺手拉开抽屉想找一条袜子,可是拉错了抽屉。

昨天夜里Gita试图掐死我,今天我在房间里找到一把枪。

 

我在街上走路,就是不想回到租屋。我清楚自己是在躲避Gita。可是她不在租屋里,而是在街上。在每一个店铺门口,我都由于不想遇见她而不肯进去。这状态是迷离的。就好像,只要暴露在阳光下,就没有人肯犯罪,或者说,犯罪者必然会被制裁似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位朋友,他向我描述近来的事。妻子杀死了丈夫然后自首,在法庭上自杀。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应当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有谁和他讲吗?他什么时候认识了Gita?

“你不觉得相当戏剧化吗,这太博人眼球了。要我说这就是对家庭暴力的最好发挥,那个女的太聪明了。她把痛苦转化成了新闻,让一个平凡的痛苦人的生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为什么是家庭暴力?”

“那还用说吗,这是最时兴的话题。”

“什么……”我想他根本不知道事发的原因,却也疲于争辩了。

“你妻子在家吗?”

“她不在家。”

“你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出来转转?”

“我们不需要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我们有各自的生活。”

“难道成为夫妻不就是变成同一个人吗?”他仿佛随时会笑出声来,“没事,我也是这样,我的老婆……”

“你在外面干嘛?”我打断了他。

他沉默了一会,目光避开了我。我猜他根本没在生气,而只是想让我尝尝他这小小的报复的滋味。他开口说道:“起了好大的风。”

我点点头:“看来是快下雨了。”我们互相道别,他快步远去,我进入书店,外面立刻下起了滂沱大雨。

 

我念了一些诗歌,俄罗斯的,挪威的,每一首都像写Gita。写尽了她的美丽与柔情,可恶与可爱。这些吸引人的特质都归为我所有。我把Gita揽在怀里,我们坐在沙发上,热得出汗,却又不肯放手。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被我放开的Gita,这使我感到再也不可拥有她和预测她。

“你能给我点什么?”她躺在我的膝盖上向上看,不知道我的脸像什么。

“你要过生日了吗?”

她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轻轻拿手拍我的肚子。

“你能给我点什么?”Gita咬着自己的下唇。

“我给你……我给你荒郊的月亮……一个从未有过忠诚的人的忠诚。”

“你不会。”Gita搂着我的脖子,“少背点别人的诗吧。你才没有那么好呢。”

后来我仍未想起那一刻我的表情如何。但我记得,Gita那无力掩饰的疲倦和惊慌。她坐在地上向后挪,然后突然站起身来往卧室跑。我没有办法,只好追过去。我知道她在找什么。那是一件她一旦找到我们的爱情就会结束的东西。我爱她直到我们都死了为之。

我在卧室门口抓住了她,将她按在地上。她大口喘着气,四肢放弃了挣扎。她开始流眼泪,嘴巴大张着但只是抽噎,好像随时都会断气。她拿着枪。

枪抵在我的腹部。她根本不是去拿枪,她一直带着它,那么她是去做什么?

“亲爱的。”Gita对我轻轻地说。

“Gita……Gita!……”我喊道。

“你能给我点什么?”她大声喊道。

“我给你所有东西。我给你我自己。”在这个时刻,我感到一切都非常清晰,从前我只是在口头上催眠自己去爱她,但实际上,我真的十分爱她,“我给你背诗,买首饰,给你漂亮的植物,我会陪你在沙发上紧紧挨着看电视,其实只是看着你发困。……Gita……啊,Gita……!”

可是她听不进去。她就只是流眼泪,然后不露声色地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