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铃声）
男
亲爱的，我想养只猫了。这件事我晚点回来再和你商量，晚上我们吃什么好呢？
女
……等你回来再决定吧，冰箱里有一条鱼，我还温了牛奶。
男
（笑）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女
您是谁？
男
如你所料，我打错了电话。
女
真是缘分。
男
我本想捉弄一下朋友，听见对面是女声还吓了一跳。好在你不会叫人难堪。
女
那我们该说再见了？
男
不……夜晚是令人感性的时段，不是吗？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吗？
女
我没有。我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无事可做，而且没有人陪伴我，我倒是很乐意养只猫。
男
我以前倒是养过一只，它常常是一副顽劣的样子：嘶咬我的沙发皮革，将牛奶泼的满地皆是，在厕所出水口留下一撮毛，伏在冰箱上，两爪触碰花瓶，不动声色地俯视我。
女
那你还喜欢猫？
男
是的，我喜欢野兽。我喜欢它弓起背来，嘶咬沙发皮革，我不喜欢它做软弱的小猫。
女
猫已经被人类驯养几千年了，它不算是野兽。
男
人类有时候也是野兽。
女
人类被谁驯养了吗？
男
我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的房间已经不适合养什么了，没有沙发，更没有皮革，有的只是一面灰色的墙壁，宛如切肉的叉子，又少了点金属色泽。
女
和你聊天很愉快，不过我刚收到邮件，新的工作来了……也许就到这里了。
男
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大，不过我还能再打给你吗？
女
那请还要在感性的夜晚打来。
2
旁白
她做梦了。这是一个关于少年时代的梦，充满了不可控的情绪，和一些令人失望的事，比如一只刚喜欢上却发现已经解散的乐队，一瓶涌出气泡并被失手落到地上的汽水。当她从倒置的生物钟挣脱，从糊里糊涂的睡眠里抽身时，已经是夜晚了。
男
真是个柔软的夜晚。
女
你很喜欢修辞……抱歉，我刚刚睡醒，不知道该和你聊什么。
男
没关系，我也没在期待什么。
女
这样反倒有点伤我心了。
男
请别介意。
女
不过，说到夜晚，我以前读过一段文字……夜晚被作者比喻为“少女的睫毛”。
男
这的确是个温柔的譬喻。你能说说自己少女时期的事情吗？啊，我无意冒犯，只是好奇……如果你感觉不合适的话，我们就换个话题……
女
倒是没什么不合适。不过，我刚刚梦见了一个那时候认识的人。
男
……是吗？
女
他给我留下了一些记忆，但我不好评判，即使是和你这样完全陌生的人对话，我也没办法将他袒露出来。
男
他对你很宝贵吗？
女
不可否认。和陌生男人聊情感——而且是少年时代的恋情——这是件奇怪的事。
男
（低声）恋情。
女
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个会拉小提琴的男孩子。
男
这是他最突出的特点吗？
女
不算是。而且，会一门古典乐器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能力。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模糊的特点，也是一个值得爱的特点。除此以外，他还会写信，在那个年代，写信就已经不再常见了，可他还会这样做，甚至在信纸上洒香水。
男
我读过几本小说，有些痴情的男性会在割腕后双手浸泡在香水里死去。
女
你真不会说话，不过我不介意。
旁白
她的脑中浮现出那些信的其中一封，浮现出一个男学生同样在夜晚思考，写下一些不属于白天的话来。
少年
我一共见过她三次。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从小卖部出来，风吹开了刘海，显得脸很大，可是她笑得不加掩饰，把头缩进了宽大的校服里，大步地走出来。
少年
我第二次见到她时，她在睡觉。教室的灯熄灭了，我从走廊上走过，透过玻璃看见她的脸，侧向我而浑然不觉。这时一切都是非常安静的，在这种寂静的威压中，我感到一根根水草，又像花的藤蔓，拖着我的脚踝。为了不被想象彻底锢住，我只好飞快地离开。
少年
我第三次见到她时，我爱上了她。我希望她恶劣、粗鲁、不屑一顾，可是她朝我微笑了，这是无差别的、对每一个人的笑，但只有我被击中了、误伤了。在阳光下，她几乎消去颜色，又仿佛十分遥远。
少年
我的心怦怦直跳。
少年
我明确并且保证这是爱了。
少女
我看见他了。他的表情如此直接地反映出他的情绪，他自卑然后失落，低下头来，又像酗酒一样重新抬头去看，他看见站在爱情的羽毛下的自己，接纳了新的自己，并把旧的彻底打碎了，预备送给工匠重磨了。
少女
但是，我和他是一样的。
男
我也会拉小提琴。你听。
女
（笑）这明明是直接播放的音乐。我睡前刚刚听过，旋律、节拍、音量完全一致，你连伴奏的钢琴声都忘记消掉。
男
这是我唯一可以“弹奏”的方式了。
女
什么意思？
男
明天可以再来找你吗？我是不是得寸进尺了？
女
你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可是说来奇怪，我总觉得你是个骄傲的人。总之，再见了。
男
再见。
3
女
今天天气真热。我打开了电风扇，接着就感到一阵难过，为什么电风扇吐出的是凉气，我呼出的是废热，为什么电风扇比我高贵这么多？
男
因为电风扇是个高贵的死物，而你是个活人。
女
你说得不错。
男
我想提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有记日记的习惯吗？
女
我？高中时候常常写信，也会交待一些近况。至于规律的日记……几乎是不写。
男
但是你写随笔，不是吗？
女
……你怎么知道？
男
我猜出来的。你具有一种在纸上创作的思维。我以前就想过，人在电脑里和在纸上写下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就像早晨和夜晚是不一样的，坐着和躺着是不一样的。
女
确实是这样。我在随笔本上写的这些东西，都有着强烈的共性，即表现了我当时一种无法抑制的情绪，所以它们都是发泄的产品，冲动到丢失了故事性。
男
当你敲打键盘的时候，你的用语往往更克制。
女
对。而且这些文字，它们往往要过好几个月，甚至一年，才会被我挑出来发表，可能是因为我羞于把临时的想法裸露给大多数人。
男
这是你的优点。
女
你这么想？别光讲我的事，讲讲你自己。
男
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所处的地方只有沉默、孤独和机械感。在这里，我仿佛回到母体，在营养液里，做一个进化和统治的长梦。这种梦是不会破损的，它就植根在我大脑褶皱中，仿佛刻录一张光盘。
女
我听不懂，只觉得你是学信息工程的。
男
（笑）也没什么区别。
女
但你是个感性的人。
男
我和感性的距离太遥远了，我不配拥有感性……这里只有数据陪我。数据就是孤独。我喜欢更热闹的东西，哪怕是野蛮的、粗鲁的。比起那种迷蒙的状态，我更喜欢烟花和火星。大的小的，响亮的沉默的，只要是光的热的，总是讨喜的。
女
所以你还喜欢音乐。
男
你已经完全了解我了。
女
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你自己吗？
男
如果是平时，我更偏向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但是现在，有距离和夜晚保护我们。所以我要忠诚地回答。我一点也不喜欢我自己。
女
真有仪式感。
男
你呢？你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女
我正处在你不偏好的那种迷蒙的状态中。
男
但我喜欢你。请不要说话，让我为你……“演奏”。
旁白
在音乐声里，她想起来年轻的恋人。她踩在胶状的空气里，而那张面孔在薄膜外的世界里观望着她。即使他们将手掌重叠，也不能感受到对方。她彻底失去了那个人的联系，同时断开了一切信息渠道。他现在的体温，他外套的颜色，他在喝咖啡或是可乐吗，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女
我想见你一面。
男
这是不可能的……再见了。
4
少女
如果他不复存在，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他就在那里，安静得像一尊佛。当他过来时，他又近得像我的上睫毛。他不在时，是我心上一层灰色雾状的阴影。由于无知和胆怯，我不能具体地为这种情感归类，或为其命名。
少女
我有时想：如果他消失了，啊，那该多好。笼在我周身的说不清楚的犹豫和忧郁，也许就能顷刻冰消瓦解。他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对我造成了这种深重又模糊的影响。我也害怕他知道，否则我事先所有的光荣降格为狼狈，闪烁褪色成灰黑，美好的形象堕下神坛。于是他成为一本想要分享但又害怕放上台面的日记。
少年
我只敢在细枝末节处安静地喜欢她。整个班的人在午休时垂下头去，我却站起身来，沉默地看着时常窥伺的方向；在食堂走动，我能仅靠后脑勺分辨出哪个属于她；上课的时候，我会默默盘算何时轮到她回答问题，这时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抬头瞧她一眼。
少年
有一种非理性的冲动驱使我到她身边去。当我在她身边时，我却装作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专心与旁人谈笑。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她洗发水的水果香气，她偶然站起，她的任何细微声音，我又何尝错过了其中一件呢？
（机械运转声）
旁白
这种烦恼实在让人羡慕，更何况，他们很快就互相坦白，开始恋爱。在这之后，他们分开。于是他们成为一段完整的故事，既有互相揣摩的开头，又有沉浸欢乐的过程，以及一个平静的结尾。
男
但是，那个少年后来的处境，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男
他曾经死过，但又活过来，急诊室没有拯救他，他是在实验室恢复意识的。
男
他曾经有明亮的眼睛，和能拉小提琴的手指，可现在他连躯体都没有，只剩下一枚裸露的大脑，连接着无数导线，以胜过计算机的速度和智能处理信息。
男
由于缺少沟通的对象，他无法判定自己是否仍然是人类。
男
如果他仅仅是一种科学的工具，为什么还会产生这些纷杂的想法？
男
如果他是人类，在数天前得知将被清除记忆时，他为什么不能拥有反抗的权利呢……
（电话铃声）
女
今天早晨起了大雾，我从窗子看出去，那样子就好像一夜间所有的楼房都降落到地面了。
男
如果雾气太重，事故发生的概率就会提高……
女
从上次通话起，你就显得很奇怪。
男
我生病了。
女
恐怕是得了说谎的重病。
男
我的确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严重，也许不能再和你继续通话了。
女
抱歉，我并不是想指责你。
男
没关系，我只是有点遗憾。你看，我们并不了解对方，自始至终，我们透露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描绘，连情感都如此克制。
女
那是因为我已经过了动辄为一件事催肝裂胆的年纪了。
男
你这样也很好。但我不一样，我必须抑制冲动，才能掩盖谎话，正如我必须用谎话才能掩盖冲动的情绪。
女
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事吗？
男
和你聊天本身就是。
女
太抬举我了。
男
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不期待和你互诉衷肠，或者谈论一些人们爱在夜晚谈论的东西——比如死亡啊，书本啊，这一类的东西。我只有一个自私的想法……你能谈谈你对我的印象吗？
女
对你？
男
是的，虽然这有点莫名其妙，还有些强人所难……毕竟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
女
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男
就像是什么？
女
你曾经说过自己住在一个冷清、单调的房间，还把墙壁比喻成切肉的叉子。可是，和你说话的时候，我认为你并不适合这样的场景；我更愿意想象你待在一个狭小而温暖的房间里，那里有一扇干净明亮的窗户，书柜上放着几束紫色的干花，还有一面古董镜子。这感觉就像是一条手织的围巾，或是心脏里一间充盈着鲜血的区室。
男
你平时也经常讲得这么抽象吗？
女
只在晚上是这样。
男
我很高兴。你是个敏感又细致的人。
女
可我觉得你的声音不该是这样，并不是说不好听，我只是隐隐有种感觉。我做过几场梦，这些梦已经离我极其遥远，可是遇见你之后，它们又回到这里。在梦里，你和某个人的身体重叠了，但是，一旦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立刻清醒了，重叠的身体立刻被一道屏障割裂开来；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声音并不属于你。
男
假如我说，我的声音是电脑合成的怎么办？
女
怎么可能……难道我被一台人工智能耍了吗？我好困，有点想不清楚事情了。
男
那我们就尽早结束谈话吧。
女
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了吗？
男
你在挽留我吗？
女
听起来有点令人害羞。
男
能让你产生更多情绪波动使我感到荣幸。不过，到此为止吧。谢谢你愿意陪我聊天。
女
也谢谢你。如果没有这些电话……我的生活……倒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男
（笑）我就这么无足轻重吗？
女
不，我很中意你。只是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决心把什么东西都抓牢了；如果一场演出没时间去，那就算了，如果考试过不了，那就算了，如果一个中意的人提出要挂电话，那也没什么好挽留的了。
男
我其实很愿意和你一直聊下去。
女
我也是。
男
那就足够了。再见了。
女
再见。
（沉默之后，她忍不住又说道）
女
对了，明天我想买点小物件，来装饰我的桌子，我想让工作的地方更有人的气息，你说我应该买些什么呢？
男
几束紫色的干花，一面古董镜子……就照着你对我的描述那样布置，我刚才想象过了，很好看。
女
你真狡猾。这样我就会一直记得你了。
男
请一直记得我吧。
女
我会的……那么，真的再见了。
男
祝你有一个美好的早晨。
5
男
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男
即使只剩下头脑，我也仍然拥有爱她的能力；很快这能力将要被剥夺，但与此同时，我不也失去悲伤的能力吗？我应当更乐观一些……
男
那些仪器在靠近我，厚重墙壁外的空间里，研究人员开始准备工作了，那些蓝色的数据跳进他们裸露的视线里，仿佛搜刮着我的每一道脑沟，一切不被容许匿藏的隐私和秘密。
（机器运转声）
女
我应该学会早点睡觉，学会记日记，学会一门乐器。
女
我还会做梦吗？在夜晚胡言乱语，其实和做梦又有什么区别呢……仿佛夜晚就代表了更蓬勃的想象力，我在梦里经历雪崩和海啸，又在电话里构造梦境，原本只为了排遣无聊，可是现在……我满脑子想的是，日记第一页要写上明天的购物清单。
女
……几束紫色的干花，一面古董镜子……
（放下水杯的声音，拉上窗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