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一麻醒了过来。她是被热醒的。
她检查了一下空调,确认没有问题,只是插头掉下来了而已。一麻重新接上插头,坐在床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床和飘窗挨在一起,阳台和卧室隔一堵墙,能透过玻璃看见牛仔裤和多肉植物的轮廓。夜晚是一片黑,星球在遥遥的地方振荡着它的残年;一柱苍白的光线正罩在楼房边缘。
一麻就这样坐着,向外看了一会,但很难再看见什么了。她把台灯旋开,又削了一个苹果,一边吃一边看书。她拿的是一位学姐借给她的书,讲一些似乎真实又似乎无稽的民间故事。好像是挺久以前借来的了,那位学姐是毕业了吧——还是辍学了呢?一麻已经完全与她失去了联系。看起来,这本书要留在这里很久了。
她翻着书。
一麻想起了过去的事。
在晚间,人们总是比白天更擅长思考,正因为这,人们往往也更感伤了。一麻并没有什么感伤的事情,她也不想为什么感伤,她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
长期待在空调底下,使她的皮肤变得干燥。不过在初三的时候,她的皮肤一直很好,因为那时每天学校都会组织晨跑,每节体育课都有八百米小测试。
一麻跑步还是很快的,大概全班第二三名那样。晨跑的时候,她把外套掀开,她一面跑,外套一面被风兜成弧形,上下晃动着。有一天她也这么做了,身边传来一个声音:“靠!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了跑?”
她扭过头。一麻从没见过这个人。
那是一个脸部轮廓窄小、颧骨略有些突出的男生,鼻头分布着粉刺,看起来像一个抛撒孢子的菌类植物,一头短发也是毛绒绒的。
他伸出手在一麻的眼前挥挥:“同学你听见了吗?”一麻注意到他的手倒是很好看。
这就是阿养了。一麻想不起他姓什么,只记得被叫做阿养,也许他根本不叫这个名字,是一麻把他和别人记混了呢。不管怎样,这个家伙与她认识了。
每天晨跑的时候,阿养都会从前面的班级落到这里来,也就是所谓掉队人员。一麻从前没有注意过他,阿养却坚称几乎次次都跑在一麻身边。他一面跑一面不停地嚎叫,抱怨男生跑外道,阿养从不理他,并且打从心底鄙视这种浪费体力的行为。
很快到了中考的时候。一麻很少再碰到中午的广播和阿养了。
中考作文要求写一个重要的人。一麻完全没想起阿养,阿养大概也不会想到一麻吧。倒是考完收卷的时候,一麻活动了一下脖子,正好看见窗户外头一棵垂柳,某根枝条上生着柳絮,粒粒屑屑的光枕在棕褐色的树枝上,滚动着柳絮的轮廓。一麻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脸上长孢子的人的样子,但很快又忘记了。
两个月的假期里她每天都在外出,但没有去任何地方游玩。一麻日复一日地浸泡在理综题和补习班老师的讲说声里,天气炎热而湿润,使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缺氧的鱼。
他们上了同一所高中。但是并没有事先约定,一麻实在是没必要和他做约定。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们也称不上很熟。他们没有什么可以谈论的共同话题,见面的次数很少,见了也并没有什么可说,在“你好啊”和“再见啦”之间,通常是没有过渡的。也难怪一麻记不住他的名字。
阿养出乎预料地进了学生会的宣传部,每周会有一天负责午间的钢琴弹奏。他总弹一些小众而细碎的曲子,几乎听不到一首曲里有高潮出现。
“实在是洋气。”一麻说,“去不去文艺联会?”
阿养说:“不。”
“第一名送MP3。”
“不去。”
“很贵、当然也很好的MP3。”
“不去。”
“你这个粉刺白痴!”一麻大声说道,重重地拍了一下琴盖;下一秒,她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反而像个白痴。她看着阿养,阿养吃惊了一下,接着便是毫无表示的沉默。每当和他没有话可说时,一麻就会快步离开,这次也是如此。
房间里连秒针转动的声音都听不见,那块挂表已经停了一段时日了。阿养看了看手机,已经四点半了。她觉得眼睛好累,却毫无倦意,于是合上了书,枕着窗户歇息。
书里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内容。她看得很慢,吃得很慢,盘子里还剩下两片苹果,已经泛起了微微的黄色。
啪!
一股燥热爬上了一麻的皮肤。空调又坏了。
这次,一麻并不是很想去检查。她赖在床上,一动也不肯动,反而宁愿遭受燥热的袭击。
后来阿养怎么样了呢?他似乎还是去了文艺联会,而且就坐在一麻的身边。不,那边他真的去了吗?坐在她身边真的是阿养,而不是天文社的前辈、或者活动小组的短发女孩子吗?一麻什么也记不清了。
她可以确认的是,阿养没有上台演出,因为每一段钢琴的演奏中,都出现了高潮乐段。
一麻忽然听见琴声在热气里不紧不慢地飘起来了,连同这琴声一起,还有一个女孩在唱着歌。
二
一麻所住的城市里,只有一个儿童公园,里面的设施还有些破败,人们来了也就是坐坐草坪。有时候绘画班的小孩子们成群坐到草坪上写生,一麻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会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去捕捉那些似乎静止其实瞬息万变的细节,捕捉建筑与草木的一砖一瓦、一丝一毫。在一麻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除了上奥数班,最常待着的地方也是草坪。但她不写生,她把蚂蚱捉起来,用草绳扎起来,拿一把红色的大剪刀刺穿蚂蚱绿色的身体。她受不了惨叫,所以很喜欢蚂蚱,喜欢它们受死时安静的样子;现在想想,蚂蚱应该也在哀叫吧?只是对于一麻,那些哀叫过于细小,她无法捕捉得到罢了。
她无疑是一个残忍的孩子。能够生活到今天、依然不曾被刑事拘留过一次,是因为有其它因素的阻碍。一麻只玩过几次蚂蚱,就放弃了,因为她受不了蚂蚱体内的浆液喷射出来、落在她的肌肤上,即使用水洗得两手通红,她依然觉得不干净,这与洁癖无关,她是感到蚂蚱灼热的浆液渗入了她的肌肤、深入了她的骨髓、记载了她的罪行。
这太可怕了!她想。然而并不意识到自己的可怕。
童年就像蚂蚱被缚住的身体一样裂开了。一麻长成了少女。
一麻其实也会乐器,但她对此的兴趣不大,也就没有加入有关乐器的社团。
一麻加入了天文社。社长看起来神经兮兮,一麻搞不懂他整天在想什么;副社长是一位温柔的学姐,在高二的理科火箭班就读,同时也是学生会宣传部的成员,一麻很喜欢她,不如说是一麻喜欢被这样关爱着。
学姐不会弹钢琴,不会吹笛子,不会单簧管,不会葫芦丝,她进宣传部,完全是靠一把好嗓音。一麻调查星星的情报的时候,学姐也帮过忙。
除了学姐,一麻已经完全记不得天文社里的任何人。她也记不得学姐的名字、学姐的身高长相了。她究竟是扎马尾还是披发、比自己高还是略矮,都是谜。一麻只记得一些片段一样的事情,这样的片段很多,但组合在一起也不过拼成半部小电影。
一麻生日的时候,有一些人为她庆祝。一个短发的女孩买给她一块蛋糕,但她记不得蛋糕的口味和用料;社里的学长跳了一下暑假学的街舞,她记不得配了什么曲子,不过记得跳得很烂。
一麻清楚地记着学姐唱了一首歌,给她。
一麻的妈妈带了一些水仙回家,她把它们放在盆里载好,带到学校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她曾在教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水仙,宿舍又已经住进一盆虎刺梅了;一麻端着水仙进了社团活动室,把它和天文望远镜放在一起。斜射到室内的光线使水仙的花蕊更加柔和,也使她看见了学姐的脸。
她注意到学姐的好看,然后注意到学姐也在看她。过了一会,学姐说:“是水仙吗?”
“是的。是水仙。”
“我更喜欢在草地上未被割除的水仙,那种的颜色更自然一些。”
“是吗?有区别吗?”
“是啊。虽然看上去一样,区别还是很大的。”学姐顿了顿,“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没有礼物送你。”
一麻想了想,仔细地观看着学姐的脸,可惜的是,即使当时看的那么仔细,现在想起来却抛掉了一切的细节,她甚至忘记了她大致的轮廓,唯一记得的是那束光打得有点悲伤。
“唱首歌吧,学姐。”一麻说道,“给我唱一首歌吧。”
学姐没有推辞。这首歌结束的时候,依然没有人经过。一麻想,那或许是很早的时候的事情吧。这样一想,仿佛能听见晨起的鸟叫,但是不是真的有鸟叫呢?一麻并不知道。
在这首歌快要结束的时候,一麻向前迈了几个大步,掐准了歌曲的尾音,贴上了学姐的嘴唇。她们亲吻了半分钟。
回去的路上,一麻碰见了阿养。一麻用眼睛盯住他,直到阿养带着笔直的视线消失在走廊末端。一麻在女生当中属于个高的,当她后背贴住栏杆,踮起脚来,腰部差不多贴住栏杆顶部,她将身体用力向后扳去,伸了一个巨大的懒腰。
一麻几乎要向后坠去,但她没有。她依然停留在水泥浇筑的地砖上,失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活动室。那盆水仙还闪着愚弄人的黄色。
已经快六点了。
外面不再是一片黑,一麻用枕头压住眼睛,还是挡不住一些琐碎的光。一麻毫无倦意,不如说,通过这些回忆,她变得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几乎与儿时第一次虐杀蚂蚱的心情一样兴奋了。她的两耳间塞满嗡嗡的鸣声,并马上意识到是飞进来的苍蝇。
她不记得自己开过窗户。但不记得的事并不一定就没有发生,一如记得的事也不一定发生了一般。记忆本身并不是一件靠谱的事,单靠记忆来寻求答案是不科学的。
日光还没有出来。一麻摸索到了手机,手机里只存了一首歌,Chris Garneau的Fireflies,是萤火虫的意思。一麻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萤火虫,不过,没见过也无关紧要啦。
歌声抖落出来。
You’re making friends with the fireflies
I can’t say that this comes as a surprise
But that things they say are not what they seem
……
you know when they die their lights stay alive
and nothing they say are not what they seem
……
So you’ve been called to tell us what they mean
Yes, you’ve been called to tell us what they mean
她正是掐着“mean”这个音贴上嘴唇的。
三
一麻几乎每隔两三天,都能见到阿养。然而她与阿养交谈,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一麻已经习惯了相遇就走掉,也作出一副目不斜视的姿态,却被拦了下来。她偏过脑袋,正看见音乐教室,金色月光一样的钢琴安静地坐在那里;阿养伸出的手还是那样好看。
“和我合奏吧。”阿养说,“和我合奏吧。”
阿养叫起了她的名字。这使一麻竟有些不适起来,她似乎很久没被人——况且是被阿养——这样叫过名字了。这样平静、但又这样饱满,阿养叫着她的名字。
“和我合奏吧。”他重复着说。
金色的日光落在金色的钢琴身上。那样温柔,那样安静地落着。光都是细碎的光,琴键都是清洁的琴键,走廊是没有人经过的走廊。似乎是阿养刻意造出结界,使这里的一切都完美地不受干扰。一麻不知道自己看了他多久。
阿养脸上的粉刺已经逐渐消失,五官变得利落起来,但有一双柔和的眼睛。柔和到甚至有些犹疑了,一麻觉得自己要是不立刻作出决定,阿养说不定就会从她眼前消失。
“我不会乐器。”一麻叹了口气。
“你会什么乐器?”阿养问道。
一麻沉默着。过了一会,她耸耸肩,“二胡。”
“和我合奏吧。”阿养说,眼神定在她的脸上。阿养似乎在无意中长高了许多。
一麻并不是没有注意过,阿养对她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她总是不肯接近这份感情,她觉得有一层灰色的日光,悲伤地拢在阿养的周身,并不将他打湿,却把他伸出的手变得犹疑。这样的感情太沉重了,一麻不认为自己背负得起。
初三的时候,阿养每天都掉队到她身边来,实在有些故意得过分了。如果那时候阿养主动告白,一麻大概会接受。但现在不行。
只要使自己受到牵扯,就去避免。一麻自小时起就养成了这个个性。
要说环境影响了性格,那究竟是什么呢?此时的一麻什么也记不得。一麻唯一一次违背原则进行“麻烦”的冒险,也就是同学姐的那个吻了。
说起这个,在那之后,她似乎就没有再见到学姐了。是毕业了——辍学了吗?啊,不对。那本书还是要晚一些的时候借来看的呢。不过她真的有向学姐借书吗?不是学姐主动交给她的吗?
“这个人一定会被日光带走。”
民间故事集哗啦啦翻着。“真无聊啊!”她啪地合上书页,把书放回架上。
一麻把二胡取了出来,飞快地回到了音乐教室。阿养的双手放在琴盖上,背挺得笔直,神情庄严而肃穆,一麻飞快地想:他一定是来为自己送葬的。
她的脚一踏入教室,阿养便开始弹奏了。
这首曲子与往常的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没有高潮,不同的是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其实处处都是高潮。阿养的手指移动很快,使她看不清楚;但又不仅是电影里那样的炫技,阿养敲击的力度几乎不曾变换,这样看来倒显得有些愚钝了。一麻想,阿养一定是发泄着什么,他在对自己说话。可一麻一点也不想去听。
她的二胡都积灰了,很不容易才找出来。
一麻尴尬地拨起了《二泉映月》。
阿养顿了顿,也循着她的调子弹起来。钢琴和二胡的配合实在诡异,也没有那么好听。从未配合过的两人也没有显现出惊人的默契。他们只是循规蹈矩地把这首烂俗的曲子以一种奇妙的方式重新演绎了出来。究竟演绎了多久,一麻无从得知,就连这,她也不记得了。大概是弹完了吧。
之后,阿养说了很多话,像是要把平生所想讲而未讲的一切都倒给了一麻听,一麻没有记住其中的任何一句,只记得他先走了出去,光打在他脸上的样子竟和那天的学姐有几分相似。应该说,太过相似了。
“你之后会去哪里?”一麻这样问他。
至于阿养究竟说了些什么,她也记不得了。现在想来,阿养的声音都变得搞笑了,就像磁带里调快语速的效果一样。电影里,一个人说着重要的话,总有火车经过阻碍他的传达;学校周围可没有铁道呀,但火车还是义无返顾地经过了,并且将一麻的记忆撞得七零八碎。
“我之后又会去哪里?”
六点了。一麻这样问自己。
太阳升了起来。天空渐渐露出床头那盘苹果片一样萎靡的颜色。
真热啊!一麻心想。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这个人一定会被日光带走?是学姐吗?是阿养吗?是她吗?
那就带走吧!一麻听见空调里传来沉闷而压抑的噪音,听见书页中传来一个浅浅的歌唱。金色的日光拢住了她的上眼皮。
一麻猝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