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他的心上生生割下来的诗歌,是血肉的横切面,有浓烈的腥味。
本来,它就待在胸膛里面,那是一间温暖的区室,平日里几乎不受打扰。
但是,只要有谁对他说:“我想看看您的诗,请您写给我看吧。”他便将心脏掏出来,果决地切割。每当切下一段诗,他便与死神更近一步;但是,假如他拒绝了请求,什么也不再写、什么也不再表达,他照样会怏怏死去。
无人知晓他的秘密:这甜腥、赤裸、凶恶的诗句,原是用真心制成的。
只有两类人接受了他的诗:
一类是富有同理心的敏感者,他们从字句里窥见了自身的叠影;另一类是富有信心的钝感者,他们逾越了残暴的意象,提取为己所需的部分。
可无论是谁,都没能认识到诗的本质,这本是他的心,却被理所应当地视作了诗人的面具。
对诗人而言,自轻自贬已是维持生命的必要手段。他满以为那些赞赏全是假的,顶多算善意的谎言;而指责必定真实,甚至称得上委婉。
他最害怕的,还是将这种自我审视与自恋情结挂钩。“我竟然爱着自己?”他不无烦闷地想道,“这简直不可理喻,我不能原谅自己。”
正是以上种种特征,令他十分容易地把心抛弃。
面对最后一位雇主时,他的心只有鸟雀一般大小。
“我不能只是一知半解就开始写。”他叹着气,对雇主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作为诗人的最后一位雇主,公主总是这样:不顾人的个性与考量,便提出一些难以言喻的要求;一旦发表由衷的观点,她便要问:“为什么不?”然而对此展开争辩,又仿佛落入了保守的窠臼,将事物的确存在的可能性一概否定了。
诗人对公主感到恐惧。他倒并不在乎公主与自身的地位差距,在诗歌面前,权力也不过是形容词与名词砌成的泥沙堡垒;但他时不时地,会用寻求共鸣的目光去打量公主那富有信心的眼睛,而忽视自己绞缠的愁肠与创伤。毕竟,信心总要以漠视他人的痛苦为代价。
当诗人处于一个房间,他常常感到“我不在此处”,他的“自我”是液体、气体,很容易飘散,或溶解在空间中,不占据一点体积。但公主完全相反,她的“自我”充满了房间的全部,用一切注意力去观察自身的内部,并希望被他人看见、尊敬、爱。她看见自己的痛苦重于他人,但至少不会沉浸于虚无。
她不去考虑怎样才能被爱、值不值得爱,仿佛自己生来就是值得的。诗人却会想:我永远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因此如果想要爱,我只能放弃爱。与她相比,诗人永远地欠缺一种求助的能力。
面对一个崇高的殉道者,诗人型的人会说:“这个人是值得爱的。”公主这类人却能毫不惭愧地说:“这个人就是我。”
他写了长诗,比以往每一篇都长。这项工作耗尽了他的心。这是第一次,诗人站在镜前,打量着胸膛里鸟雀般轻盈的心;它即将飞越愚昧的现在。他不再需要打磨它,将它切得适当而平整。它是一颗取之即用的宝石。
难题不在于创作它,而在于袒露它。——这是他仅剩的心了。交出这首诗,诗人便成了寻找奥兹的铁皮人。没有心的好处很多:不必伤心,不必恐惧。没有心的坏处只有一个:那便是不能活下去。
但是,当森林之神西勒尼被弥达斯捉住,问他:“什么是人世间最好的事物?”西勒尼答道:“最好是不要活着,在降生前就死去。”于是这唯一的坏处也成了好处。
许多次,他清晰地听见公主的声音:
“我并不理解您。”
“请别说出下一句话,请别……”
“但是,我为什么要理解您?”
每逢此时,诗人便从睡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他怀着十二分的谨慎与二十分的恐惧,将那颗新鲜的心脏献给公主。
公主的目光在血管的纹理与溢满腥味的词藻中穿行,这趟旅程的纪念品是极为难得的眼泪。
她喊道:
“你这个坏诗人!潦倒艺术家!我恨死了你的悲剧,你让我多流了好些眼泪。”
而诗人为自己辩护:
“您简直是为难我。我发誓:这是我写过的最积极的故事了。”
不过,当他看见这眼泪,忽然仿佛被外灵夺舍了肉体,被酒神的狂喜所劫掠……但他的面容却一如既往,是不苟言笑的;他一旦认识到这点,便痛骂自己面对至诚的情感也遮遮掩掩,有所保留,反映出虚伪造作、傲慢自矜的本性。
然而,忽然改换面孔,也不过是像癔病发作的任性儿童般又哭又笑。他用上牙欺凌下牙,骨骼战战,好似要惩戒自己的沉默,却因耽溺于内在的自我缠斗,没能及时回答公主的提问。
他飞快地乜了一眼公主的面庞,从她抿紧的嘴唇与忧虑的眉头尝出一种精确的情绪:
“诗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必定在酝酿着更好、更善的答案。”
为了不辜负这解读出的期待,诗人将瞬间浮现的回答统统摒弃,试图从思维的坟墓中掘出那至好、至善的答案。
……然而狂风拂过回廊,香烛的阴影在柱身上变形,诗人倏地忘却了公主的提问,一连失落了全部的思想;他匍匐双膝,垂下头颅,希望周遭的一切即刻发挥最狠毒的效益,令他当场毙命,一了百了。
可公主什么也没察觉。在她眼中,诗人只是陷入了可疑的沉默,他一定又被那些无聊的思想缚住了,而她对此毫无兴趣。
于是公主拂了拂手:“请您回去吧。”
诗人还想说些什么。他想道:
我花了全部的勇气袒露内心,写出如此冒险的诗歌,妄求您的理解;但在您这儿,它只值得一刻钟的赏读,一滴虚假的眼泪。
您难道看不见那些砂石、那些楼阁、那些灰蒙蒙的隐喻?您一点也不好奇那些人为何赴死?您为什么没有这种能力?您为什么不希求这种能力?……
但他仍然扭转头去,离开了公主的庭园。
诗人的结局在花园中展开。一具没有心的躯壳,跌倒在芍药丛边,半身陷入了溪流。在濒死的时刻,他看见狂喜的宁芙与哀悼的河神,远道而来,手中捧着灵魂应得的奖赏。
但当幻象走近了,却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无论是灵、是神,还是魔鬼,都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于是宁芙与河神统统消散了,只有雇主年轻的身影。她自上而下俯视着他。
公主说:“您要死了。”
诗人说:“对。”
公主问:“是我导致了您的死吗?”
诗人说:“不是。”
公主还想说些什么,但她错失了机会;她看见诗人眼中的光沉落了。
在他笔下,每个人都死得其所:神经衰弱者被挚爱的云石雕塑压在身下而粉身碎骨;轻率的愚氓用胸膛接下爱人的箭矢;太阳的仇敌在雪山峰顶燃烧而亡;昆虫学家因蚂蚁钻入了血管窒息而死。
可诗人就在这里,在他不爱的皇宫,不理解他的人身旁,在一场未完的对话中不尽兴地死去。公主也许会念着旧情,赐给他片刻的悲哀,但只片刻,片刻后便拂去。
最后,她连诗人绝望地圆睁着的眼睛都没能替他合上,便回到自己的座椅之上,阅读那些留存的诗歌——这些诗歌的作者已经死去,如今完全属于公主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