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碰巧路过M市,务必到长江边上的碎石滩去。如果适逢涨潮时节,你只能看见一江淡橘色的水;但如果潮已经落下,你还能看见一些钓鱼的竿、一对拍婚纱照的人、一只洗澡的狗。在主人的喝令下,狗还会一个扎猛子,游远了,去捡一个矿泉水瓶子。
如果你已经站在碎石滩上,就请你用最尊敬的眼光看一看那岸边的碎石,白的便白如象牙,灰的又灰如烟尘。那是因为某年某日在这水里淹死过一个人。
小时候我们常听得猴子到水里捞月亮,长大后我们知道自己本是猴子,那么我们能在水里得到些什么呢?水有点像时间,由于它过分勤奋,许多人被逼的悲哀得想哭;所以它是既温柔,又残忍。被钝刀指着胸口,总有人要受不了的;虽然刀并没有真的剖开人的胸膛,但这狞笑的面目已经触响了警铃,要把神经捏断了才肯停。当一个人受不了折磨,就要逃跑,可是逃到哪个地方去?要从现实生活中逃得不留行迹,自然会想到梦世界去。想回到母亲的子宫,宇宙的起点,缥缈的时间的狭缝里去,要什么都不留,要离乡万里,像一颗星,只遥望地球。
我的朋友N是这样,许多人是这样。我和N一起去长江边上,她总要亲手摸一摸淡橘色的江水。涨潮了,水面把下面的台阶淹过,她就偷偷把脚泡进去,也不管脏不脏。我们靠在石头做的栏杆上,肉做的N便尽力向前伸,一双眼睛定在江上。有时货轮慢慢地过去,巨大的躯体,货物码成好几排,盖上了白布,简直像是两百个死人团购了海葬服务。这时N的面色就有点发灰,眼睛也比平时更黑,更大了。
我想,N可能是一条中华鲟。
但我错了。我以为N在看江水,其实,她只是找一面镜子;一面能照出星星的镜子,不需要太清楚,只要有一点影子。她能够从中找到星星的影子,并用目光去捞起来;她伸出手捧起水,却不能真正将星星收入囊中。因此,星星虽然很近,但永远是自由的。
我为什么会如此理解N?也许是N曾给我看过她的一组画。她用小学时买的蜡笔,几张打印纸,画出了这组画。她一定是沉默着画的,因为当N投入于什么时,她总抽不出时间说话。
那些画告诉我N的沉静和热情。我庆幸自己及时地看到了它,而不是在一段时间后,否则,依附于图画的倾诉欲便越过了保质期,我将失去理解她的能力。
那些画的其中一幅,恰好是我们初次会面的场景,同样是淡橘色的江水,昏沉的天色,我把一只半满的塑料水瓶放在耳边晃荡,水声使我感到舒适和遥远。有时我在江边行走,或者在任何地方行走,我并不打算走向哪里,也不打算停在某处,虽然我的双脚在草坪边的小径,身旁走过活生生的人群,但我并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我不在任何地方。我所生活的空间是一个抽象世界,一只容纳思想、意识和一丁点物质的微小容器,任何物质都被压缩至小于一立方米,我是一颗花粉微粒,没有目的,亦没有体积。谁也不该过多地关注我,因为这存在实在不值一提。
也正是出于这种逃避现实的念头,我虽然离江水不过五十米的距离,却为了塑料瓶中的水声感到兴奋。没过多久,事情就那样发生了;在抖落的树叶下,新春初长的草坪边,一片窄长的阴影中,N的形象逐层浮现。
我与N熟络起来之后,她引导我去做一些现实的事。也许那算不上多么现实,而只是真实可感。在早春的江边,野草坪发出湿润的香气,N弯下腰去,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有她的半只手掌大小,灰白中透出赭色,缝隙填满了沙砾。
N把石块放在我掌心,交由我保管。我不明白石头有什么值得保管的,也不肯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来。但在这之后,直到N死后,我都一直把石头放在盒子里,好好地保管着。
盒子,半只手掌大小,有棱有角,恰好能容纳一块粗糙的石头。和石头一样,盒子也是野生的,是我从沙滩上刨出来的。我本想找一些贝壳,却找到了盒子;的确,我也用盒子装过贝壳。
N教给我的第二件事,便是送礼物。我们在教师节实施,但那对于我有些突然,零钱没能及时装进口袋,我无法买一束塑料康乃馨。
“也就是说,你把贝壳送给了老师?”
N说得不假。下课之后,我就追出教室,颇为诚恳地把祝福和贝壳放在老师手中。
“是的。”我回答道,“她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是很开心。”
“你怎么会想在教师节送贝壳呢?”N大笑起来。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许N确实比我更具备常识。是的,教师节应该送花,因为在九月十日的早晨,学校周边的文具店门口摆满了花;在教室内,每张课桌上都摆着亟待送出的花。在教师节送花——这是常识。但常识究竟是什么?我不明白这些,就像我不明白N。在这时,她支起身体,尽力向窗外望去,一道篮球的弧线以筐为终点;可她并不是望着篮球,也不是整片操场,更不会是天空。她这双眼睛到底盯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