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们如此相似,却无法分与对方力量。当他需要一个人对他说:“我永远爱您,是您的朋友。您的一切决定我都支持。”而他转过头去,却看见乔斯正祈求着全然相同的事物。他不禁走向了乔斯,垂下眼睛,注视着对方的领带说:“我永远爱您,是您的朋友……”他注意到那领带夹是铜做的,有一小块磨损的痕迹。说出这样的话并不难,却解决不了他心底的渴望;他们之间毫无矛盾,但也毫无交流的余地。

乔斯认为他们是同类人,或同一个人,可以依赖于彼此;但当奥斯维德顺着乔斯的目光看向群鸟时,寻找的仍是心灵的影子。他会与淡琥珀色的乔斯的幻影对峙良久,而后率先开口道:您的出身是父系,我的出身是母系;您是纳尔齐斯,我是歌尔德蒙;您是酣梦时的晨昏,我是狂宴中的酒杯;您探求,我怖惧;祂给您心智,给我口舌;语言因您而失色,我只有语言。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离开乔斯。那是落雷的夜晚,闪电透过窗纱,以光照的形式贴吻了乔斯的烟斗,照亮其上的铭文:您绝不能害怕。奥斯维德走上前去,从桌上举起火柴,乔斯先他一步拉拢了窗帘,室内陷入一片昏暗,试图点燃蜡烛的手也停留在半空当中。

他说:“我并不怕您。”

他觉察到乔斯正接近自己,地毯使声音变得衰弱,步伐的移动却带来不可回避的压迫感。在一片昏暗中,响起衣物摩擦的声音,乔斯的手穿过了他的五指,这质感与温度都熟悉,仿佛左手扣上右手,最终探入袖口,抚摸奥斯维德的手腕。

乔斯问道:“你要到外面去吗?”

惊雷,然后是闪电。乔斯的面孔明亮了一瞬间,奥斯维德想,在这一刻,他的面孔在乔斯的眼中也是明亮的。于是他在霎时的反应后点了一下头。

奥斯维德停顿了一下,说:“您可能不希望我走。”实际上,他很确信这点。

“如果你走了,我会活不下去。”乔斯低声说,“我会不再完整。”

他心想道:乔斯在意的仍是“他会怎样”,而不是“我会怎样”。他用指腹磨蹭了一下乔斯的皮肤,想要传达他的想法。

“我是我本人,而不是生活在任何人语言中的人。”奥斯维德说,“但我太依赖于语言,我需要一个更宽阔的用于反省的空间。”

“就算我死了也无所谓吗?”

沉默片刻后,他说:“我不想主宰您的生命。”

“你永远是我的朋友。你是这样说的。”

“我也希望您是我永……”

乔斯凑得更近,他身上的烟味远还没有散去。他用手锢住了奥斯维德,将他拽向房间的一角;乔斯显得轻车熟路,但奥斯维德却时常被东西绊住,这些铺散在地面的杂物越积越多,有时附带着大量的灰尘,使他咳嗽起来。

乔斯牵着他的手,令他去碰触黑暗中的一样东西。粘手,激发出不舒服的感觉,散发未干颜料的气味,有些刺鼻:显然是幅油画。

“你觉得怎么样?”

“就算您这么问……我毫无感觉。”

他隐约看见乔斯笑了。粘上颜料的那只手被钳着向上探去,几乎要触到乔斯的脸庞;他第一次竭力反抗,使手掌得以停留在至近的位置。

“怎么了?”乔斯说,“来做个比较,画像里的我,眼前的我,你更喜欢哪一个?”

“但您的脸会脏……”

“你这么急切地出去接受污染,现在却怕弄脏我的脸吗?”

那支烟斗不知何时回到了乔斯的手上,朝着奥斯维德的脸,吐出一口浓烟。他再度爆发出咳嗽,躬下了腰;他的双手都被乔斯牢牢地锢住。

乔斯也许在想着什么。沉默过后,奥斯维德感到一种金属贴近了嘴唇,是那只烟斗,您绝不能害怕被他衔在口中。“来报复我吧。”乔斯说,“向我证明你已经不愿做我的朋友了。”

我要离开您,我是您的朋友,这两者并不冲突。奥斯维德想这样说,却不能够;他的口腔已经被塞满了。夜晚的潮湿气息过于浓烈,从原野、窗缝、烛台间穿过,将他的鬓发吹拂起来;乔斯那半明半暗的眼睛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胁迫着他。奥斯维德终于用舌头将烟斗推了出去,它倒在地毯上,几乎没有造成声响。

“……我不会做这种事。”片刻之后,奥斯维德的目光透过烟雾,定定地打量着烟斗,“当然,这是您的自由,我不会打扰您;我不能做……但您可以。”

乔斯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他才像放弃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口气显得很生硬,“……我不会去爱人。但是您应该爱,请您去爱吧。”

“这么说,您允许……”

奥斯维德只说到一半,他的尾音被乔斯不留情面地掐灭了。

在烟雾、交换的呼吸以及精神的高热状态里,他隐约听见了乔斯的回答,不,那绝不是乔斯的声音,因为这声音说着:“我永远爱您,是您的朋友。您的一切决定我都支持……”可是,这又确实是乔斯的嗓音。这句话和雷声同时落下,随后闪电再度照亮乔斯的面庞,他的眼窝如同腐烂的樱桃,看上去十分脆弱。令人惊异的雷电仿佛在切近的耳边落下,这句话却反而漂浮在极远的地方,在山坡上、在森林中、在异国的城镇、在洋流的涌动中。奥斯维德因强硬的吻而不禁身体发抖。“我不怕您,我不怕您。”他低声说,“我不会怕您……”声音也变得微弱而湿润。乔斯落下一滴眼泪,然后是更多,它们都流入了奥斯维德的口腔。惊惶之中,他回想起乔斯仍是猎人时的模样,只不过,那时灌入他口中的是血,乔斯的血与奥斯维德自己的血,所幸两种血液的味道并不完全相同,使他清醒地知道,乔斯对同类的渴求注定是一场空谈。



离别之前,乔斯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奥斯维德的两只手。后者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乔斯注视着他,虽没有说话,但奥斯维德读出了审问的含义。

“我可以将您的眼泪吞入喉咙吗?”他以模糊不清的字音问道。

乔斯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当然。”他注视着眼前的友人,说道,“你是个自由的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他拉开一道厚重的门。“走吧,奥斯维德。”

……他便走出去。阔别已久的自然,将老旧的宅邸遥遥甩在身后;坠落的露水浇湿了昏睡的瓢虫;一片残叶被蜘蛛网连接,悬挂在没有枝干的半空中,由穿过林间的风吹动。月亮注视着他,他也在观察月亮。奥斯维德一如既往地试图追随乔斯的视线,想知道他的眼睛会看向哪里,于是他转过身去,但乔斯不在那里,他已经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