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门口,一条狗向我狂吠,我等待着我的朋友。她走下楼来迎接我,她的身体以一种孱弱的幅度摇晃着,左手贴着纱布,右手持着输液架,头颅光滑如鹅卵石,只留下一层细碎的发茬。金色的月亮宛如一囚徒,用生锈的刀叉将天地割成两半。在这柔软而使人发困的光束下,她向我走来。

起先,她并没有看见我,在门口迟疑地站立,她看起来光洁而柔软。我打算叫她的名字,我要大喊一声“Violin!”这样她就会跑过来,用手轻钳住我的腰际。但我没有那样做;附近公园的人造喷泉仍在运作,爆发出焦躁的水流声响,使我不得不沉默。这时候,草丛里传来爬动声,也许有蛇。狗开始狂叫,铁链铮铮作响。她的眼睛捕捉到我。

“我真想你。”Violin在我耳边说。我发现她的衣角蹭上了一点墙灰。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接着说,“我的病房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病人,医生说她只是甲状腺激素含量太高,可她分明有精神病,她在大学宿舍里养刺猬,再杀掉,吃它的肉。还有一个人,她的父亲在她床边打地铺,只要和他有眼神接触,他就开始拉一种破旧的乐器,他简直是不分场合地要饭。”

“医生对你怎么样?身体状况好些了吗?”

“我真想你。”她只是这样说,“我以为我明天就该死了。”

那只狗再度吠叫起来。Violin从我怀抱中轻轻地挣脱了,她呵退了狗,又对我露出笑。一时间万物都十分安静,只有那座人造喷泉仍在响动。月亮好像一个脓疱,用它的光把我们照得温馨而羸弱。我的朋友再度向我走来。

然后她吻了我。这是阔别已久的亲吻。十分钟后,我们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是一面镜子,衬照出她赤裸和胆怯的样子,于是她用拳头将我敲碎,用爱液和甜津将我重构。她激发了我早先失掉的所有惶惑和失落的情绪,她原本是一座坚固的石像,却在一个夜晚风化成沙,从指缝间流走了。我无法把握她,而这正是我痛苦的根源。她如同刀泡入热水,勺插入布丁,一样孱弱。

用太多词语描述一个人是一件绝对错误的事,无论是形容词还是名词。堆砌而成的东西绝不会真实,瓦块也许能反映真实,建筑却必然说谎。当我这样描述她,倒不如说是描述我心中的一点感觉,一种不清醒的骚动。她不是Violin,而是我在臆想中建构的虚体。真实的她是苍白的、麻木的,她用一种破碎的表达方式向我持续地示爱,但在这之前,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把情爱挂在嘴边的人是苍白的。”




我的朋友Violin是一位漂亮、轻盈的女士,她不只是体态轻盈,思想也轻盈,她总是不断地想着少量的事,以至于从外部观察者的视角看来,她简直是漠不关心。可是她很愉快,所以我并不介意她的疏离,反而有种奇妙的感觉:很难不把她看作另一条时间线的自己,假如我过往生活中的某些条件改变,可能我就成为了她。

她周身围绕着一层轻盈的水汽,这种水汽对于我很熟悉,我曾经数百次写下这样的形容,作为一种秘而不宣的修辞术,来为我笔下毫无立体感的女孩儿们增加一层月亮般的皎洁气息。我必须着眼于她们的声色气味,更甚于具体的形态样貌,可是这种习惯一旦养成便不可收拾,以至于我有时停下笔头,不自禁地想:到底我把她们当成了一种喘着皂角香气的漂亮动物,还是一行真空中写下的诗句?结果是无论哪一种,都令我羞愧不已。

中文系的我无法理解天文系的Violin,不会乐器的我无法理解拉小提琴的Violin,悲观主义的我也无法理解置身事外、对一切不闻不问的Violin。有时我情不自禁地效仿她,在她以外的人面前,我就成为了Violin,我变得那样轻盈,几乎把原本的内心胀破了,成为空气中凝结的水滴,盘算着何时下一场雨。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形。那天我看了一部电影,女主人公脱下了外套,掷在恋人的身上,高声说道:“杀人犯!”

男主人公茫然地摇头:“我不是。”

“你是。你划开我的皮肉,塞给我成团的记忆,还不帮我缝合,害我受了感染,变成感情的僵尸。”

这部电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倒不是说我有多欣赏它。可以说,我当时并不理解它,它的台词设计,它若即若离的镜头语言,使我感到十分遥远。

适度的陌生感总是让人喜爱的,它不一定满足我当下的心理需求,也无法真正占据我的兴趣,可是它让我觉得在这里有着一些特别的东西,它不是循环的,不是对于我们习惯了的那些事物的单调的模仿。

看完电影后,我走在教学区的一条小道上,在这时,Violin向我走来。当时的她就像现在时时展现在我眼前的一样,一样置身事外,一样充盈着水汽。她唱着一首歌,而那正是这部电影的结束曲,只是有几个音未必准确。她没有唱出歌词,但那曲调令我确信无疑。她与我擦身而过,在这串歌声之中,我闻到她刚洗过的头发裹挟着一阵水果香气,她的气息融入了我的颅内,以一种甜美而感伤的幅度弥散开来,使我从舌尖到耳廓开始泛热。在那之后,我就格外注意Violin。



去年冬天,我与Violin正式建立关系。又过了几天,天气骤然变冷,开始下一点雪。我在早晨迎面遇见Violin,她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向我跑来。

雪在她头顶融化。她挽住了我的胳膊,带来一阵静电,这种短暂的酥麻触感给了我们心照不宣的快乐,连小脚趾都在欢欣鼓舞。我们往前走,一只鸟从草堆中尖叫着逃走,一个认识的老师骑着电瓶车与我们垂直驶过。我们遇见一位共同的朋友,开始闲谈。

这位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曾给她看过我的一篇小说,这种举动其实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刚写好的小说对于其作者来说是一种刺激。她只读了开头的一段:


尤利西斯爱上了一个少女。一天,少女向他款款走来,越过了他。当她经过时,她对他说道:“昨日,我看见你,也看见了你的墓碑。”

少女的周身围绕着一层水汽,她也许刚刚洗过头发;在潮湿的天气里,头发不容易干,水果香气也难以扩散,楼房灰白色的墙角,由于长期浸泡在雨中而软化。她的话语带有一种特殊的质感,当她吐字时,你能感受到她话中的湿度、温度乃至速度。例如这句“看见你的墓碑”,是一句湿润、冰凉、常速的话,还有一股早春时的草坪的气味。

尤利西斯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缓缓点上一支烟,灼热、干燥的烟气向少女背后袭去,把刚才那句话给烧毁了。少女的句被香烟消解,变回了词——“昨日、你、墓碑。”这些词是话语的基本单元,是无意义的,语句的消解致使了他们无法沟通的状态;这些词只好和烟灰一起落在土地上。

少女停下来,她知道语言已经无法表达,于是用目光表达。


然后,她立刻提出了三个问题:

为什么是尤利西斯?

为什么要用温度、湿度、速度来形容?

你想表达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我觉得她很无聊,我就是想这么写而已。我也能预料到这样回答的结果,她大概会说:

“你应该认真对待文字。”

我也曾试图给Violin看我的小说。她口头答应了,却从来不看。她始终拒绝我推给她的任何东西,她不看我推荐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不肯和我上同一门通识课,也不看我那些具有藏匿真心的功能的小说,因此我常常感到不安,我以为她不愿了解我,或者觉得我充沛的表达欲是幼稚的、不堪一击的。在一天晚上,我终于大着胆子向她抛出这个话题,她哈哈大笑,继而说道:“完全不是那样的。”

但她仍然没说清楚为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在一些事上极端理性,却在以此为例的另一些事上完全仰赖直觉。

但她仍然读过一篇。在她的生日礼物中,夹着我所写的一封信。她很高兴,只对其中的一句话感到不满意:“这篇文章是以被你阅读为使命诞生的。”她说这过度强调了她的重要性,令她头皮发麻。

回到这个冬天的早晨。我们共同的朋友侃侃而谈,说着一些稀松平常的话题。更多的雪在Violin头顶融化。那位朋友离开了。我陪Violin走了一段路,将要分别的时候,她拥抱我。静电适时地再次出现,使Violin大笑起来。

“你看起来很高兴。”我紧挨着她说,“你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Violin没有回答。她以一种几乎是狡黠的目光看着我,说:“舔一舔我,再吸收我吧。”

当一个人要去触碰另一个人,手指还未落到皮肤上,另一个人就隐隐感到有人要触碰自己,并回过头来;这就像铁粉黏附到磁铁上一般,细微而巧妙,使人心里发痒。我能感觉到Violin的睫毛,可她还没有真正触到我,就轻轻地掠掉了我。Violin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这也正是我长久地爱她的原因,她从不融入我,从不成为我的一部分,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并不压抑。




年初,放假前夜。Violin找到我,向我借一笔钱。这笔钱的数额太大,使人不能不起疑心。我问Violin:“你为什么会需要这样一笔钱?”

Violin满不在乎地回答道:“那我就不需要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吞下我们。我试图再说点什么,但我这时发现,Violin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她湿漉漉的头发磨蹭着我的衣袖,具有一层野生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Violin醒来了,睡眠裹挟着热气,附着了她的皮肤。她的眼神黏稠,如水波中的凝胶。她好像还没有完全醒来,所以显得柔软,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亲近。

“我在梦中见到了一只白鹭。”

她说话时的语调,好像回忆一桩童年往事,即使她从不认为童年是弥足珍贵的。

“我梦见了一只白鹭,那真是一只很好的白鹭,毛色宛如新浆过的墙壁,尾羽又缀着一点灰。她真漂亮。”

“……你是Violin吗?你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注视着我,过了一会,舒展了一下筋骨,站起身来,面对着我,自上而下俯视着我,又半蹲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捧住我的侧脸。她向我靠近了,好像一种家养的动物,但又远没有刚睡醒时那样亲人。我注意到她手背上覆着一块纱布。她的动作使我不能忘怀,因为这是Violin。

她依旧望着我,但是把手收了回去。她抱着膝盖坐下,与我的视线高度平齐。她平静地、温和地传递着情绪,而后忽然流下一滴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Violin的眼睛做出这种反应,不免吃了一惊。我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似乎在此刻,我的任务就只是维系沉默,只要说出一句话,只要用任何方式打破它,我就将冒犯Violin。然而,我也不免感到,Violin的眼泪冒犯了我,它让我心底发痒,几乎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的某些部位变得凶猛异常,也许是几根汗毛,也许是一个脑区;Violin令我头脑灼热,但又无计可施。

她再次提起借钱,提起那个金额,只字不提原因。我下意识地把这种索取行为与刚才的眼泪建立了联系,并隐隐地感到这是一场诈骗,Violin——这个置身事外、不闻不问的Violin——竟然为了一笔钱上演感情的戏码。但很快我又自惭形秽,用这种想法去打量一位恋人毕竟是十分可耻的。

我只好说,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钱,只能给出一部分,她可以去找找其他朋友;以及,如果可以,我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为了手术。”Violin舔了一下嘴唇,简略地说道,“我不再来学校了。”

她信守承诺。整整一个假期她都失联了,下学期也不见踪影。在跨年夜,无数热情的信息将人包围的同时,北方的土地降下雪子,使我想起早晨的Violin,我用手指拂去她头顶的雪花。她给我留下的任何柔软或尖锐的印象,在雪景之中重现。我听见醉鬼在街道上吼叫,人们在屏幕上欢庆,而Violin在彼端依然一言不发,我所发送的那句新年快乐终于石沉大海。




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实际上我与他早就认识。他叫Cello,一位内向的演讲癖。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他屡屡在公开场合演讲自己的观点,私底下却非常害羞。我在专业课上认识他,仅仅因为碰巧成为邻座,才说上几句话。我对他有一些好感,是因为他并非那种紧攥着常识的人,他也认为常识不过是约定俗成的偏见,认为没有任何事是应当确定的,定论并不存在,辩论毫无意义,我们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片面的看法阐释清楚罢了。也因为失去了统一的标准,他出奇的悲观,却自以为这是健康的。

“未来只有沉重的负担,不如现在一死了之。”

他的棕褐色、犹如芦苇的眼睛打量着我,坦率地直视着我,好像已经准备接受任何评价。在此之前,他一定也对别人发表过这番言论,也一定有人驳斥过他,说这是消极悲观,是不负责任,自我中心的逃避行为。所以他并不是盲目冲动地抛出了这一句话,他是细细地考量过,还是没能从缠绕里脱身。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残酷,好像破损的三棱镜的碎片,带有一种自负的感伤的沉溺。

我感到疑惑:“但是,Cello,你真的是因为不愿意承受负担吗?”

Cello立刻抛出观点和例证,加以解释说明,使他的说法尽善尽美。那副精气神显示着他的心理健康完全达标。

这时Violin也站在我们身边,不发一言地观察着。语言平息时,她用眼睛瞧了我一下,然后说:“你们果然很奇怪。”

Cello是一个有所保留的人,与他交谈,几乎听不到任何别人的名字,也难以了解他的生活。有的只是观点、概念、辩解。他谈论着抽象的东西,似乎仅仅出于害羞。他曾说过:“我是一个没有什么追求的人。对于谈论自身这件事都会感到一种隐隐的羞耻。”

现在,Violin变得遥远,我和Cello的距离却前所未有地拉近了。我这才渐渐地得知关于他的许多事。但是,我那对于陌生人的探知的热情已经不再。我能及时捕捉并且置进头脑的,只是一些含有“Violin”这一字眼的事。

我得知Cello是Violin的中学同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班。

“但是我们并不熟。”Cello补充说明道,“我和大多数同班同学都不怎么说话,和她更是少之又少。”

我后来有幸读到Cello初中时写的小说,出乎我意料的是,那竟是一部含有爱情元素的短篇小说,我并不是惊讶于Cello的萌芽之早或心思之细腻,而是因为他对其女主人公的描述,竟然和我现在对Violin的感觉有几分相似。这让我感到十分复杂。

谈到这些的时候,Cello板着脸说:“我现在写不出来小说。”

我翻看他中学时的文章:“你为什么不像那个时候那样写呢?”

“我也想,我也想这样写……可是我不能够。我已经不是中学生了。”

“你现在适合写什么样的?”

“我适合沉默。”说完,他又用一张生气的面孔,转向书稿和台灯。

我没有精力,也没有足够的兴趣去弄清他与Violin之间的关系。而今天的状况很明显,他们毫无关系,也不会产生更多后续的关联。因为Cello已经停止了。

他不再写小说,但是在读我的文字时常常有诸多意见。他最常做的一件事是读了开头就展开批评,往往说的是:“这种桥段太为常见。”但对于我那些简直言之无物的描写铺陈,他并不诟病。他关注氛围胜过情节,爱瑕疵胜过完善。他说:“犯一点错才好呢,没有什么比瑕疵更美,有瑕疵才有热情,热情再孕育瑕疵。激烈的、灼热的、逃离了评判体系的瑕疵……我简直爱它。”

Cello也许是个好同伴,但他已经停止了。他终于在瀑布中自杀,尸体在湍急的水流中飞驰了数百米,在下游的水草之中,布满了肮脏却新鲜的绿色。

我很不幸地想到:小说家自杀,这也是极其常见的桥段。直到最后,他的生命与文章的情节都一样不能免俗。




我试图用某种方式告知Violin:我们的一位朋友在瀑布中杀死了自己。我觉得她有义务知道,或者我有义务告知。但实际上,我知道自己只是过于想念Violin。我想念她外套上的静电,头顶的雪花,湿漉漉的头发,残忍的距离感。

这应当是无望的尝试。Violin本就与所有人保持距离,现在又彻底切断了那一条薄弱的连线,在这种情况下,由我来找到Violin实属难上加难。

但在九月中旬,我发现自己收到了一笔银行转账,金额与年初借给Violin的那笔钱相同。这是Violin的信号,我收到了。我立刻感到吸入了大量新鲜空气,仿佛明天就能再见到她。我能感受到她的手了,看着她将钞票细细整理后存入机器,向银行员工比出轻盈的手势,在街上走路时双手垂在两侧;我感受到她的手进入了我的衬衫,抚摸着我的后背,沿脊骨由上而下地滑动。我们对视着,没有别的话可讲。

想象轻易地得到撩拨,这使我羞愧不已,但又激动难安。我在想:Violin失联的期间去了哪里?她提到梦中的白鹭,提到手术,这两个符号不足以让我拼凑出整个故事。我拥有的只是臆想中的Violin,长期见不到她,她的形象便完全由臆想所替代。原本的Violin是我无法抓握的,如今的Violin却任由我拿捏定夺,但我宁愿把这种虚构的权力摆上典当铺,换得真实的、具有明显瑕疵的Violin。

但我没有如愿以偿。直到十月份,我才真正收到她的消息。她告诉我一个地址,一个新电话号码,我终于得以与她通话。她说这些天过得很快活,常常在夜晚的街道狂奔,在下水井盖上跺脚来测试运气。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的小剧场应聘女演员,竟然选上了,她饰演一个杀人犯,在彩排时打碎了重要道具,脸颊割出一道血口,导演却说非常好。在正式演出中,她的出现淡化了剧情,抬升了气氛,她露出一张疯狂的脸,使场下的人牢牢记住,却没有人抓住时机拍摄,于是她在那一瞬间的疯狂不存在影像记录。演出结束当日,她在后台大哭,因为从没有像演出时这样获得过强烈的情绪,在情绪的掌锢之下,她得以脱胎换骨,她换上陌不相识的胎骨,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轻盈的、熟视无睹的Violin了,她一头栽进情绪的漩涡,她无法从戏剧中抽身了。

但她并没有继续演出。次日,她离开了那个城市,来到其他地方,做着已经忘记具体内容的工作,一星期后,更换城市,更换工作,从不留下明确的记忆。她的记忆也在退化,一部分原因在于心理状态,一部分由于疾病。她患病了,在病中变得沉重、拖沓。她不再是月亮上的Violin,她的真实生活在蚁窟之中,她的无数分身形成燃烧的蚂蚁球。我则是等待火的原野,我愿意叫她把我烧干毁灭。我在通话过程中由含糊转向明示:我想再见到她。

“我真的非常想你。”我干巴巴地说,不敢咬字太用力。

“我真的非常想你。”Violin轻轻地复述道。

但她绕过了这个请求,一时竟使我感到如释重负。并不是因为我不想或者不敢与她会面,而是这种轻轻掠掉我的请求的举动,使我确信了她仍是Violin,一个鲜活的、湿漉漉的头发缀着水果香气的Violin。我期待见到她,但不见也无妨。我无法靠近她,只能由她来靠近我。如果她答应见我,应当会再联系我。

月亮明净,形容词隐在夜空之中。我无话可说,也无梦可做,一夜安眠。与Violin的通话将这一长期的郁结猛然化解了,如同粉末溶解在水中。不到十二小时,我又接到电话,是Violin,她说:“来见一见我吧。但是,这个月你不要来,下个月也不要来。”




年底,十二月,今天,我在医院重又与Violin相见。月亮宛如一囚笼,狂吠的狗在人造喷泉的响声中分泌着招摇的愤怒。这金色的愤怒区室,既陌生,又不友好。可Violin还是轻轻的,她就在这里,与我接吻。她的手在我的脊梁上留下冰凉和酥痒的触感,我用掌心温暖着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多了几个洞,但没有装饰;她的嘴唇也打了洞,有一枚小小的唇钉,这一金属使亲吻变得陌生。她的气息融入了我的颅内,以一种甜美而感伤的幅度弥散开来,使我从舌尖到耳廓开始泛热。可她如同刀泡入热水,勺插入布丁,一样孱弱。

“那只白鹭怎么样了?”我问Violin。

Violin回答我:“飞走了,它的光彩无法持久,潮湿也总会晾干,所以它不断地向上飞,飞向上空,一直飞进了下水井口。”

过了一会,我不无惋惜地告诉Violin:“你知道吗?……Cello死了。”

“Cello迟早会死。”Violin顿了顿,说,“我们也迟早会死。Cello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他永远不会恋爱,我们却可以相爱。但他必定会死,我们稍稍迟一些。”

“Cello会死,我们也迟早会死。”

“正是这样。”Violin赞许地点点头。

我触摸着她的脸颊,她苍白、孱弱、干燥、使人怜悯。我把这种直观的感受告知了Violin,她哈哈大笑,轻轻地回答我说:“那你就怜悯我吧,这样我就知道你在关心我。”

“你需要我的关心吗,Violin?”

“不需要。”Violin说,“但我准许你这样做。”她再次吻了我。

我们坐在她的床沿,正对着窗子,走廊寂静无声,房内别无他人。吃刺猬的女孩出院了,讨饭者的女儿出院了,只有Violin和她的爱人仍在这里。这里的一切,一切消毒水气味,一切冰凉和潮湿,都属于我们,我们共同统治了冰凉和潮湿的一切,气味和一切消毒水。

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都出院了,你为什么还忍受不了待下去呢?”

“因为新来的病人只会更疯。”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要转病房了,我要转到疯人院了。”

我大吃一惊:“可你身体上的病还没治好啊。”

Violin满不在乎地答道:“他们认为,精神上的毛病更大一点。”

她的桌上东西很少,只有一本书,一个塑料杯,里面装了半杯温水。Violin张开双臂,勾住我的脖子,腰撞到了桌角,她吃痛地叫了一声,但很快镇静下来;塑料杯倾倒,水沿桌淌下,并打湿了书。

她脆弱地看向我。这目光令我确信:Violin是爱我的。以前她兴许只是迎合,是同情,是填塞好奇心,但现在,她真的开始与我接近了。可这不是合适的时机。她皮肤的热气融化了知觉,她的呼吸炎热。在Violin的周身,始终充盈着一种热衷尝试的盲目,然而,正是那种盲目牵引着我,使我和她一样盲目,使我以为盲目是正确的、值得嘉奖的。我将这种盲目的激情投射向她,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她,爱上我的朋友Violin。

可是爱情使她不再轻盈,她被某种东西从内部改变了,外壳也出现裂痕。她不再有湿漉漉的头发了。头发原是她个性中富有音乐性的一部分,如今我只能怀念它。音乐流失了,她的头颅苍白,面色苍白,指甲壳苍白。她成为我藏污纳垢的指甲,成为喉间的一根细刺,她是我脚后跟的磨痕和沾血的袜子,她与我亲近了,变得沉重了。

Violin垂着眼说:“我的书被打湿了。”

那是一本不厚也不薄的书。书里写了女主人公童年时深夜出走,到陌生的街道去,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去得更远。她去红灯区,去交易所,但她仅仅是到那里去,仅仅是越走越远;她什么也不做。我随手一翻,只见她对其丈夫说道:“但是,这并不是生活。”

Violin睡着了,我也入睡。我做了梦,梦见白鹭变成糖纸,它的翅膀融化成为糖浆,在半空中闪闪发亮,挥舞着透明的纸屑,白鹭像雪,又像是一种奢望。我暗自想道,应该把这个梦复述给Violin听,忽然又醒来了。我是被Violin摇醒的。

她流着眼泪,有一小滴落在我的颧骨。她说:

“我真爱你。”

她的头埋进我的颈窝。她温暖的骨骼之上,头颅散发出熟悉的洗发香。我无法接受她自称为重症患者。她像一个幻觉,像梦中梦。

“Violin,你怎么了?”

“我又梦见它了。”她说,“它遇见一面镜子,镜子中生出另一只形貌相同的鸟。”

“一只新的白鹭?”

“啊……那并不是一只白鹭。那是一朵花。”

“可你刚才说是一只鸟!”

“那是一朵花。”Violin固执地说,“它与白鹭生于同一支花茎,结出不同的花瓣,它柔弱、病态,只一伸手就可以碾碎。它真漂亮,有那么多的色彩,正好与白鹭互补。它们为了养分展开斗争,往往险些下了杀手。它们是同枝,但不同,相似,但相爱,憎恨,再和解。最后白鹭死了,花生出翅膀,代替白鹭飞上了天堂——下水井里的天堂。”

我忽然有点感伤。“Violin,是不是所有冒险都要以医院为终点?”

“这怎么可能?”Violin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有人在街道,有人在躺椅,即使经历同样的事,也完全可以自选地点。如果我明天就要死去,我也会从医院逃走。”

我追问道:“如果你就这么逃走了,我要去哪里,才能再见到你?”

Violin又睡着了。




次日我醒来。我闻见消毒水的气味,听见护士在走廊上移动手推车。床单上仍有Violin的气味,枕头附着了几根头发,但比我的更短。我找到Violin生活的痕迹,包括她制造的种种拙劣的伪证,但是找不到Violin。

我到走廊上去,到手推车的一旁,到隔壁的病房,到护士站,到女洗手间。

最后我来到前台,在账单上签字,作为病人家属允许Violin提前出院。她的病症是一种轻微的伤寒。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Violin。她轻轻地、一如往常地掠掉了我。她一定又去了下一座城市,找一处常常在夜晚的街道狂奔,在下水井盖上跺脚来测试运气。而我重归故土,继续学业。周围的人仿佛把Violin全然淡忘了。我有时怀疑她的存在,她的形象太不具体,她与其他人类建立了太过脆弱的联系。她,Violin,这个漂亮、轻盈、遥远的人,她是否是一个人呢?为了从现实中脱身,我试图说服自己,Violin只是一个魂灵,或者任何其他超自然生物。以精怪传说为依据构筑的种种幻想,暂时使我感到宽慰。

后来我又打开那部电影。我发现男女主角并非恋人,男人应当是女人的长辈。

男主人公流着汗说:“我爱过你死去的母亲。”

女主人公不留情面地回答道:“你爱的只是你的文学梦,是这种将自己与他人划分界限的刻意孤高的追求。你们这些人,是十分可耻的……”

我又偶然翻看了Cello的小说,原来那女主人公和Violin的形象没有半点重合。

我坐车经过Cello死去的瀑布,在水光中看见自己扭曲变形的面孔,看不见眼睛,但感到目光明晰,又听见水声,忽然觉得一切都是混乱。往常见到这种景象,我可能已经开始构思,去构筑一篇预设了读者的情爱故事。但现在我无话可说,Violin的离去同时将我的灵感全数剥离。我的笔尖已经偃旗息鼓。我在瀑布的噪声中想道:究竟什么才是生活的本质?如果Cello在场,他兴许会说:如果追求本质,你就无法再去生活。这些问题我从来想不明白,我担心想明白后,就将在瀑布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