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12月,叶芝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埃菲尔铁塔的修建者上了天堂,纽约的爱尔兰裔小伙子则拥有了第一辆福特牌小轿车。浅色头发的上司把车钥匙丢进弗恩·金手里,拍拍烟灰走人了;这预示着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要准备好担任司机的工作,而其他时候,可以独自驶向海港兜风。
大西洋的寒湿空气将他黯红的鬓发吹拂起来,没有下雪的傍晚干燥且剔透。在这短暂的属于自己的时刻,金在教堂外墙熄灭了引擎,墙角有一双陌生的、乞求的眼睛,视线从他的定制鞋底向上攀爬到正装的尖领。此刻,教堂的巨大鸣钟声从塔楼飞驰而下,将整条街道包围,金侧过脑袋,极目望向建筑物的拱顶,石头、曲线、混凝土,花饰窗格外有野鸽栖息,他的思维只游走了一下,便回到眼前,回到那个可怜兮兮的小流浪汉身上,他把硬币抛进对方的掌心,准备转身的时候又抛了一枚,只因对方没说多余的话。很快,他钻进车内,向下一个目的地驶去。他没有注意到街道对面,另一双眼睛足以盯得人冷汗涔涔,这目光跟随他的汽车一同移动。
如果要打个比方,那么弗恩·金是这种人:他凭本能和半桶水的教育知道,多余的反思有害无利。哪怕被指着鼻子,说出无凭无据的指责,他也要故作诚恳地说:“也许真是这样。”而后密切观察对方恍过神来、茫然无措的模样。他的同僚、本地区的另一位跑腿小弟、高大强壮的弗瑞德·特纳却不一样,他仿佛没有从偏见和排挤的环境中找到一点儿经验,没能体现出一点儿保卫自我的潜能,以至于有时遭受讥讽,说他在受制于人时反而享有更大的快乐。
弗瑞德眼看到这位尚不熟悉的同胞走进酒吧,点了杯和往常一样的饮品,他似乎完全没兴趣尝鲜,只想快些解渴。弗恩·金才二十出头,身板几乎有些羸弱,这能够解释他格外矫健的步态,却难以讲清这个小家伙为何能得到摩尔根的信赖。弗瑞德暗自猜测这和收买报童、在街边的流浪汉穿插眼线是一样的道理,把凭空的危险嫁接给生不逢时的人,坐在高位的人却可以欢畅地豪饮。他想到这,又对黑帮的这份差事产生了复杂矛盾的感受,就像他这麻木的二十七年人生一样。他几乎有点同情这个家伙,但又立刻感到多管闲事的尴尬,只得独自闷了口酒。
他坐在吧台的边缘位置,背后有欢闹的人群攒动,酒杯放下时,余光处,方才在他头脑里打转的红发小子却正紧盯着自己。弗瑞德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知道如何应对别人的好奇心,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喝下第二口,动作僵硬了一些,本就绷紧的衣扣又几乎要脱离控制;他仍然没能习惯这种事。最后他大着胆子,透过人群的肩膀望回去,却发现金已经收回了视线,正在同老板闲谈。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一般。
砰!
枪响的时刻,酒吧内空气灼热,仿佛包括美国梦在内的任何物品都能燃烧。逃散的人群撞碎玻璃杯盏,焦急的眼睛四处搜寻同行伴侣。独身的弗瑞德抛下了没喝干的酒,手掌覆在腰胯的枪袋上,他注意到红发的家伙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芝加哥打字机像游玩保龄球般,将桌面的物品逐个击碎,没来得及撤走的客人躲在桌下,发出抖颤的、含混不清的噪音。弗瑞德找到了一个安全位置,离后门出口只有两步之遥,在他即将离开这片混乱时,一只陌生的、乞求的手捉住了他的裤腿,他回头看见无名客人满脸的冷汗。
一股推动力从背后拍来,没有他自身的力量大,但也使其打了个趔趄,朝门口扑去,那只手垂落下去,弗瑞德的胳膊则被另一只手牢牢箍住。枪子很快飞过来,金把眼前的桌子掀翻,那名客人顿时暴露在攻击之下,俨然落得失魂落魄的模样。弗瑞德的视线与身形都被桌面遮挡,好在来者没有瞄准他们的脚踝,但这木桌的材质似乎太过轻巧,几枚子弹逾越而过,其中一颗钉在他的耳边,夺走一些血肉;但他不再顾得上这些,也无从获知求助者的结局了,他被金几乎以拖拽的力道带走,每人朝身后飞快地放了两枪。
金没有想到在无关工作的时间,这辆轿车也迅速地发挥了作用。无法预测的危险是家常便饭,没有留下致命伤乃是莫大的幸运。弗瑞德坐在副驾驶座,大口地喘着气,而后平息下来,他不知道如何与金相处,便透过前视镜做一些细微的观察,金的表情松弛了下来,但展露出的神色与正面情绪毫不相关。
车开进一间空仓库,金迅速地合上仓门,拴好锁,弗瑞德上前试图搭把手,但却迟了一步。金回头望着他,而他也回望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旷的仓库内,生锈般的气息横亘在他们中间。真正成为难言之隐的事实是,当那枚子弹擦过耳际,瞬间的痛觉也激起了其它感受;金的视线下移,对面那剪裁、熨烫过的西装长裤上,出现了山坡般的痕迹,他为此保持了不知该算体贴还是残忍的沉默。
弗瑞德暗自期盼仓库的某个角落出现地洞,而自己化身为一只鸵鸟,但相当可惜的是,此处的路面比外侧的马路还要平整,水泥好似在讽刺着他。
也许是因为上次见面,弗瑞德纠正了他仪表着装上的错误,弗恩·金彰显出他最大的仁慈;这份仁慈是他没有施予无辜客人的。于是,1923年12月,在这个寒冷、危急、被巧合冲昏的日子,弗瑞德第一次受邀前往同事的家中。他还隐隐感到对方的眼睛粘在了自己领口的空隙处,而这必定是一个巨大的误会。